在黑暗仍然能看见的,会是什么?
我不信有魂魄,直到父亲仙逝。
那一个月,每天的醒来仪式骤然改变:不睁眼就看到,父亲仿佛陪伴我的敦厚笑容,仿佛包容我的蒲团大手,父亲临终之前呼唤我的“你好你好你好你好……”,然后是茫茫大海……然后是我在黑暗中的泪如泉涌被枕全湿,然后才能渐渐听到枕边人的呼吸酣眠与日常形状………笑跑跳唱皆不可能;只可以哭,只可以想,可以做与父亲有关的事情,可以整理他的遗物,可以搜寻他的记忆,可以办理他未办完的心愿…… 父亲的七魂六魄,在那一个月,与我共同生活在深海之中的一只潜水艇内,看似操控自如升腾沉降外界沉静金钟一罩,其实艇内千蝶翻飞怒痛隳突叫嚣南北东西……
2021年七七,我试图靠近簕杜鹃,然而一见这花丛,便不能自已地蹲伏无助热泪盈眶,父亲,你若是再来多好,如去年一样温和地笑并指给我看,“这花真好看!” 今年精品更胜往年,你来了吗?我带着你看!
2021年春节,我独自立在他的卧室,当初买下这养老的房,安装好这张北京托运来的床,便是为了他能歪靠在床抬眼就见翠绿的莲花山尖与平安大厦的变幻灯光。父亲,你若还在多好,卧靠床头,微笑着指给近视的我看,“现在灯光变了红色,写的是新春愉快!漂亮!”别动!让我再抱抱你,掖好被子,道声晚安;
2021年清明,我走上阳台,坐在我自己为他亲手安装的摇椅。若不能见周围实体的人与景,我便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与他共同凝结着的幼童,摇椅的扶手上仿佛还放着他那双修长的大手;只要一闭上眼,必见他一边享用最爱的这把竹摇椅,一边眯缝着眼打瞌睡,必见他阳光洒在身上,绕着金色的边,一边微晃,一边微笑,赞叹山尖上某一块的树又茂密了一些,过些天可以去看桃花。躺在摇椅上,他如啫喱我如盒,他是魂魄我是壳;闭上眼睛,他的非实体依靠真实而温润……
一年前的医院急诊,我曾经抱着父亲渐冷的手贴着他那黑黄的脸不愿放手;一年前的遗体告别,我曾经紧握着冰冷的手紧抱着冰冷的遗体泪水涟涟不愿放手;一年前的海葬,我曾经托着父亲的骨灰大哭着不愿放手;一年前元旦的那一天,我曾经在家中抱着父亲的遗像和先生孩子一起看整场央视晚会,还是不愿放手。
我不愿放手,因为我不想忘记,我不想突然空旷,我不想失去精神之堤坝直坠人生无意义与万物皆虚浮之境地;我不想直面“生命的尽头是死亡”这样的残酷命题,我只想哪怕乌托邦式地告诉自己“生命的尽头是希望”;也许所有人都是如此,思念一开始化成的,总是泪水与无奈,是手上的安放;然后才是力量与动能,是深藏于心的安放。
一年倏忽,恍如一日。思念连绵,不断不息。思念无边,化之于心。这一年,是将父亲的七魂六魄重新收纳整理的过程,是将他的意识与传承一一妥帖融于我身的过程。父亲在的时候,我曾远在英美这样思念;父亲不在的时候,我知道他远在天边,这样的思念,丝毫不因肉身的是否消亡而改变……我知道这是真正的爱的样子,内化而不受束缚;这亦是我自己生命力的一部分,强劲而拥有后盾。
我抹去泪水,我继续看见……
看见81年的父亲,陪我重返幼儿园,“老师忘了你别忘”,拿回属于自己的漂亮奖品,一只铁制小松鼠笔盒……
看见82年的父亲,夏夜竹床纳凉,蒲扇翘腿打盹;被幼小的我和弟弟骑肚子吵醒,睁眼一笑毫不为忤……
看见83年的父亲,饭前咪点洋河,一碟炒花生米,哼着越剧评弹,我曾经觉得酒是多么好的东西,引出一点儿快乐悠闲……
看见84年的父亲,用最廉价的小刀削苹果皮一整条不断,得意地挑起一串又薄又长的皮向着我们炫耀地笑……
看见85年的父亲,周末翻跳小学围墙,洗衣台上打乒乓;平时“行贿”小学门房,印刷我当“主编”的《小小报》……
看见86年的父亲,带领全家早起跑步,“起来吧,跑马拉松”,是他叫醒时的快乐勇敢的歌谣,第一句和国歌的调门一致,第二句则是跨越七个高度的欢快调子,马字高音……
看见87年的父亲,耐心守着墙角的煤球炉,按指示小火煎蛋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们说话,几个小时不厌烦……
看见88年的父亲,柳浪闻莺三潭印月花港观鱼,西湖泛舟灵隐看泉虎跑扔硬币,曲水流觞文人诗聚三味书屋咸亨酒家,学孔乙己数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
看见89年的父亲,在大连往上海的海轮上,用五等舱票一个铺位一个铺位地问,加钱换到三等舱,让晕船大吐的我缓缓劲……
看见90年的父亲,带我钻进尚未完全开发的张家界山里三天三夜,看溪水里躺着大蛇蜕下的花皮;敲开农家借宿带我体验原始B&B;摘十斤野生猕猴桃边走边吃,最后实在背不动只好转送村民;……
看见91年的父亲,安步当车5公里,膜拜南昌青云谱;那个八大山人冷寂的住处,只有一个扫地门房,一堆冷眼向人的画、几间有点霉味的展馆、还有我的父亲和我……
看见92年的父亲,在沟帮子和锦州做完设备整修,拿着白酒瓶子与当地气功达人吹酒,对方运气鼓腹卸酒气,父亲一棍泼花亦不醉,两人一见如故,我惊得下巴掉下;
看见93年的父亲,大雪之日,我被群氓挤下公车,多花两个小时滑步走回。以为父亲会骂,他却说,做得好!走回来就对!
看见94年的父亲,讲述算命先生给他的签“宜北上”,甚爱北京,甚爱我的大学,甚爱他的几位东北徒弟,为人豪爽,年年寄榛子……
看见之后好多年一起旅游一起生活一起北上南下的父亲……
在光华里小房子里看电视《天天读报》兴奋告我“他们又读了你的一篇文章“的父亲;
在北京零下二十度的寒冬里大手合抱外孙戴着蓝色鸭舌帽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父亲;
在新加坡乌节路绿榕荫里走过拿包轻敲外孙然后顽童般哈哈顾左右“谁啊?谁打你”的父亲;
在尼亚加拉瀑雨轰鸣中拉着我大喊“赶紧给我拍一张”兴奋奔走的父亲;
在苏州听亲戚打招呼“听说你们指名要玩小莲庄”我茫然无知然后冲我狡黠微笑的父亲;
在Ayutthaya与树间佛陀合影时庄重打坐严正告诫不可嬉笑不可亵玩的父亲;
在广州长隆亲人三代共同庆生接受祝福的欢喜佛一般的父亲……
然后……
看见16年的父亲,在南京大报恩寺持续腹痛,从来游兴甚浓的他第一次说出“你们先玩,我坐坐”,不到两周,查出癌症晚期的父亲……
看见17年的父亲,经历数次手术各种化疗,仍然热情写下”生命不息,旅游不止”誓言的父亲……
看见18年的父亲,最爱歌曲《鸿雁》,其中一句“心中是北方家乡”,唱出他对北方的一往情深……
看见19年的父亲,似乎是随手拿起了《最好的告别》,还有《生死课堂》,在披红戴绿的孙儿叽叽喳喳的拜年话中,他不忘郑重告诉我,这两本书很好啊,有启发……
看见20年的临终前的父亲,意识不清叮嘱着,“你好你好你好你好”“我总觉得我和东林堂是有联系的……”“XX,快点,快点,XX催我去长春……” “XX来了,把小孩藏起来……”
看见,又看不见……
看见他每天早晨新鲜泡茶的杯子,看见他阳台晨光里的云手,看见他摇椅上坐看远山的沉思,看见他举着虾尾蟹腿一吸一嗅的挚爱,看见他南昌青云浦安步当车长途跋涉八大山人纪念馆的执着,看见他五十多岁跟着当地人白天整修夜登华山的豪迈,看见他乒乓冲挡手腕灵活,看见他三球杂耍金棍泼花,看见他澳门叹茶邮轮看海桃林太极,看见他不畏癌魔嗅花观树蓝天碧海,看见他陪着我在红领巾公园湖边一圈又一圈地散步,又看见我陪着73岁的他登上太平山看苇海丛中金光闪闪的太平洋……特别是,看见他77岁那年春节,第N次去莲花山公园,赏一年一度簕杜鹃,虽已爬不动大坡,走不到南门,仍然兴致勃勃一起看精品展,一起草地飞盘,一起躺卧帐篷,一起赏蓝天绿树五颜六色,告诉我们“我知道哪里有最美的花,我带你们去”;可那时候哪里会知道,这是我与他共渡的最后一个春节!
闭着眼睛看见,睁开眼,却又看不见……
2021年父亲节,窗外天桥上正有一群孩童放学,窗内孩子正反复弹奏Chopin的G小调Mazurka(Op.67 No.2),那曲子过去也听,只是那一刻,仿佛突现魔力,那不断出现的滑音,将我脑海中的思绪瞬间震出,我看见天桥上的孩童中间,出现一张父亲的脸庞,戴着一样的蓝色鸭舌帽,深蓝色校服,犹如他的工作大褂,他返老还童了!一个完全缩小版的父亲;他欢笑着走向我,眼睛里放着光,等着我接他回家……
2021年七一,与叶振棠老先生面对面,虽然之前也在小范围接触过老先生,听过他同一首歌,但当“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两句唱出,当老先生身后上百平米的舞台大屏幕上出现霍元甲、陈真与赵倩男,只是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大屏幕幻化成一台小电视,我看见父亲的样子,穿他最喜欢的深紫色真丝外套,微笑地坐在我身边,眼睛里放着光,等着我和孩子把武侠一本本看完讲给他听……
2021年父亲的阴历生日,孩子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国际歌》,一遍遍地唱,夹杂着听不懂的法语和德语,我歪在沙发上,跟着一起哼唱,仿佛一拧神的工夫,身下的沙发就换成了十几平米小房子里的弹簧旧沙发,父亲跟着断续哼鸣“也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眼睛里放着光,等着我与孩子一起,把完整版的歌词唱给他听……
周年之祭,心潮起伏。我一个不信佛的人,此刻感恩释伽牟尼灵光乍现的轮回与涅槃之念,感恩中国自南朝以来的七七四十九天守灵之制,感恩那一切灵魂之地无上之光的种种安排,感恩清明祭祖纸钱纸屋烧香拜佛的繁文缛节,让我无处安顿的思念淌进一个灵性的裂隙——每当想起父亲,总有一束淡黄和煦的光线从上而下流淌过来,总有一个宽厚高大的身影自后而前围拢过来,总有一双柔软坚定的大手从肩到颈呵护过来,总有一付温暖真挚的笑容从前而后直拥过来……总有一串又一串的省略号跟从在所有的思念之后……
周年之祭,怀念父亲。沉静独立上善若水的榜样!他极少大笑,笑多无声;他从未流泪,“哭有什么用”?但他爱极八大山人“哭之笑之”签名;他的跑步其实很静,不说一句不发一言髋骨不动上身静止双腿如帚扫叶;他的乒乓其实也静,不挪一步不扣一球只用手腕极速旋转腾挪控制落点牵制对方;他的出差与旅游其实也非常之静,疾步去赏深吸而赞却从不长篇大论反倒是缩己化己融入那一池一地的风景;他的高大身形更如松般静山般稳,除非我去揽他推他,他的合影都在后排让贤;人群中见他玉树临风和而不同却不占主角不揽前座;他的临终岁月确实也静,“人病墨池干,南风六月寒。肺枯红叶落,身瘦白衣宽”,犹如弘一,既静且净,上善若水,既敬且近,拥有生命的尊严与质量。
周年之祭,满怀希望。父亲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曾经想方设法把他眼中的各种美介绍给我,花鸟虫鱼,山水渔樵,诗词歌赋,水墨工笔,越剧昆曲,跑步乒乓,象棋太极,文学旅游……他的爱好我已全面继承,孩子的象棋围棋乒乓羽球更超越了我;父亲有陶渊明的淡泊风,爱工作爱生活求诸己待人宽“不怕苦”“随他去!”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他的风格我已全面掌握,孩子未来也将有所秉承。临终前一周,父亲曾平静地说,“我总觉得我以前和东林堂(指庐山东林寺)是有关系的。”他指点我他的前世缘份与后世涅槃,指点我沉静一生上善若水的源头。感受东林,僧人礼佛声此起彼伏,檀香气与山林气仿佛要将人蒸裹飞天;预约电话的接听都是柔软的“阿弥陀佛”,沁人心脾。这确实是个不一样的禅寺。如果说阿修罗度己而不度人,菩萨度己而想度人,那么佛则是度己且已度人。在这里,我更加笃信:父亲这尊前世佛,度己也度我。死,并不等于亡,它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长,也不等于寿,长而能悟曰佛,死而不亡曰寿,而寿与佛的长度由子女来延。父亲与东林的寿佛之缘,由我来延。我是他的载体:我跑,父亲也跑;我笑,父亲也笑;我跳,父亲也跳;我旅游,父亲也旅游;我满足,父亲也满足……我把父亲带在了心上,再种在孩子的心上,带着父亲去实现家族可传承的永寿,死而不亡不失其所。如果说一个人的意识魂魄可以通过量子的方式飞散然后重新聚合的话,那么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是思念与拜祭,更是收拢那些肉眼不见肉身不束的量子意识,让它们重新安放尽入我心,再直立坚强如坝,使后浪得以尽情嬉笑不堕不坠不见陡瀑。我相信,这也是父亲真正希望我做的事情。父亲没有断,没有走,没有苦,无论苏州,或是东林,无论深港,或是北方,他可旅可返,可歇可暂,而受邀来我心中扎根,则周年复始,生生不息。是为祭,亦为生。
祭曰: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凯风自南,棘心怀柔;
教我诂我,启我训我,
明德其序,入善如流。
言稳行健,言物行恒;
上善不怵,锱铢不谋。
敦良有恕,物华无忧;
器质深厚,世事敏求。
慈以传帮,仁以寿授;
智以格物,乐以悠游。
石坚星华,信由天地;
身虽入冥,精神不朽;
岩壑瀑布,出处高远;
终归大海,溪涧难留。
沉鱼失浪,惊鸟亡栖;
皋兰被径,斯路渐幽;
黑云哀尘,流离泣聚;
虚廓超形,蔽影藏愁。
江河停蓄,蔹蔓淹留。
魂兮归来,姿所择求。
姑苏旧陌,深港新阡,
为祭为生,紫气青牛。
盛德之嗣,更上层楼。
呜呼再祭,伏维尚飨!
(书法家严渭渔生前赠送父亲的诗篇)
(友人泊士书写李白诗篇)
END
东方财经杂志东方文化杂志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 banquan@lishi.net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