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忠如蝼蚁,尽孝似禽兽”。这是史家对海瑞盖棺定论的评语。
海瑞确是清廉的封建官吏,为维护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他视死如归地上疏骂皇帝……为了孝敬寡母,又不惜休妻虐女,置时人的诟病于不顾,这就是历史上真实的海瑞。
——作者题记
海瑞(1514-1587),广东琼山人,字汝贤,号刚峰。他出生于一个破落的官僚家庭,4岁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嘉靖二十八年(1549)海瑞赴乡试,写出《治黎策》一文而得中举人,这是他在士林获得的第一个功名。十年后,海瑞由福建南平县教谕升任浙江淳安县令,这是他步入仕途的转折点。在任内他制定兴革条例,整顿社会治安、兴修水利,在发展生产方面做了许多有益于民生的事,政绩为邑人所称道。但最为老百姓称许的是他敢于搏击权贵,了断冤狱诸事。
当时浙江总督胡宗宪是权相严嵩的党羽,出巡时到处敲诈,无恶不作。其子“胡衙内”仗权势,横行乡里,四处冶游,寻花问柳。一次他路过淳安县,驿站招待从简,胡衙内竟吊殴驿吏,砸坏驿馆。海瑞闻讯,即令捕快将其拿下痛打一顿,并没收敲诈渔利的全部银两。然后巧妙的修书一封,连同人犯一同押解送给胡宗宪治罪。内称:此刁民胆敢冒充总督大人之公子胡作非为,明显违反胡督关于“驿费务从简”、“体恤民瘼”之官箴,败坏总督大人的官名、家风,不予严惩难平民愤。胡宗宪看完文书,再看一眼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胡公子,连连摇头,他哭笑不得——确实是有怒发不出啊!
未几,大官僚鄢懋卿“以严嵩客由中台出理八省盐法势张甚”。他由杭洲经淳安到齐云,许多州县官吏百里承迎,唯恐不周,且先有行文发至淳安,令地方好生侍候。海瑞作为一个穷郡的小县令,面对这位达官显贵即将过境,似难处置。他经过一番思考,认定“从简接送”还不如拒之为上,反正也是得罪他。马上写信快马递送给鄢懋卿,在揭露其招摇、靡费和劳民伤财的伎俩后,毅然奉劝鄢大人深思:“淳安邑小,不足奉迎,至且见罪,愿取它道往。”意谓我这里是穷乡僻壤,请改道别处吧。鄢氏见信“忿忿然”,拂袖令官轿绕道而去。
一个七品县令,敢于同炙手可热的权贵之不法行径抗争,而且直指其非,这是需要一点胆识和勇气的。
海瑞后来调往兴国任知县,原兵部尚书张鳌致仕在南昌颐养天年。其侄子张魁、张豹到兴国以买材为名,到处坑蒙拐骗,巧取豪夺,无恶不作,气焰嚣张到“白日越货”的地步。有百姓告发,海瑞派人拿下交有司治罪。二刁顽百般狡赖,加上官吏包庇,竟宣判二人无罪。海瑞对有司包庇恶人的作法非常气愤,下令再详细调查,将二人犯的种种罪行具状上报州府,并附信揭露张鳌“持贵”到处写信游说,为子侄开脱,“书谏无一衙门不重迭投递,过往赣州的士大夫无一不请脱求情”。由于海瑞的刚正不阿,按《大明律》行事,连打带罚,最后使二犯伏法,百姓拍手称快。海瑞在淳安的另一项被人称颂的政绩,就是清理积案,平反冤狱。淳安属严州府管辖,因为他断了许多冤案,在府治属县颇负“青天”之名,因此,严州府各县遇有疑难案件,也移送到淳安县处理。如《吴吉祥人命参语》《徐继人命参语》等十余起命案,或假案、或错案、或移花接木案都十分离奇复杂,但海瑞审案认真,事关人命的案子,绝不敢马虎从事。这种“参语”类案件,方志上有详载,后来为小说家加以改造和宣染,诸如《大红袍》《小红袍》《生死牌》等,就是以海瑞办案为题材写成的。海瑞断案如神的清官形象自此流传民间。
海瑞在淳安任上两次进京,一路旧服素食,路费仅用银四十八两,其他一概裁革。他生活上不奢侈,“俸薪之外无所取”,“含辛茹苦,垂百之年,终不使廪有余粟,囊有赢金”。在南京任吏部尚书时,由于年高体弱,“尝病延医,入视室中,所御衾帱皆白布,萧然不啻如寒生”。他有一双旧鞋经过多次修补,仍然穿在脚上。老母过华诞,他仅买二斤肉为母祝寿,总督胡宗宪听后大为惊奇,把它作为新闻传播一阵。其清廉本色可见一斑。隆庆元年(1567)海瑞官至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后又升巡抚,所辖苏州、常州、镇江等十府。上任之初,他满以为应天地方是富饶的鱼米之乡,但后来发现江南“粮差”的繁重不仅为全国之冠,而且亘古未有,百姓穷苦得有无米下炊之虞。再加上这一时期江南又发生水灾,夏、秋频雨,田地被淹,粮米涨价,农民缺衣少食,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加之吴淞江下游河段,“日至潮泥,月有积累,日月继嗣,通道填淤”,而太湖又泄水不畅,遇上连雨年头,周围十万亩良田常被淹没,酿成大灾。海瑞认识到水患的严重性,提出“吴淞江一水,国计所需,民生攸赖,修之举之,不可一日缓也”,面对严峻的治水、救灾形势,他迎难而上,决计“救民于水火”,采取了“以工代赈”之法,按工发给灾民银两和口粮,将救灾和治水两相结合,抓到了点子上。治水工程启动后,饥民云集,“得食者气力倍增”,工程进度很快,按计划疏通了从上海南跑口至嘉定黄渡间一万四千丈之河道,又疏浚常熟的白茆河,变水害为利。这两项工程耗银六万八千余两,使“吴松江借饥民之力,而故道可通;民借银米之需,而荒歉有济,一举两得”。“以工代赈”,利在当前,功在长远,不仅解决了十几万灾民的吃饭穿衣问题,而且为日后该地区发展农业生产,战胜灾荒提供了可行的经验。
二
嘉靖四十四年(1565)十月,在京任户部主事的海瑞上疏,论朝政得失,实则专论今上嘉靖帝朱厚熜本人失德荒政,即“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他指责皇上“崇信道术”、“亲昵后宫”、“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国家已处于“吏贪将弱”,“民不聊生”的地步。其中有几句话直冲今上的肺管子:“嘉靖者,言家家皆净无资财用也”。这句话在民间流传,人人心知肚明,但官吏谁也不敢在朝堂上点明。海瑞则是官场中的另类,他敢于在奏疏里,让皇帝当面知道“民怨舆情”,皇帝有错国家才出现危象。
海瑞的胆识何来?他青年时即苦读《汉书》,崇尚汉代人汲黯的铮铮铁骨和刚直不阿的品格。入仕后他遇事师法汲黯,要做大明“鲠介之臣”。这个汲黯当年见到炙手可热的汉武帝宠臣田蚡与张汤时,一般朝官都跪叩请安,他却不行大礼,只施以拱手礼,足见气节。他死谏汉武帝时只要认准死理,而不顾及其他。常以先斩后奏的风格行事。如大灾之年,他开官仓赈济饥民,却敢拿自己的脑袋作抵押。汉武帝以小过欲杀长安县令,汲黯站出来说:应该先杀我!帝王面前无戏言。这是何等的勇气!汉武帝多次要派汲黯做地方官,他坚辞不就,理由一条,给的官位太卑微,不足以做大事情。弄得武帝没办法,只得给他大官做。汉武帝所以未杀汲黯,除他所言之事多为民请命外,无私利可图,不贪为宝。正是这种刚正清廉品格,汉武帝当众臣说:“甚矣,汲黯之憨也!”他却接话茬云:“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此话掷地有声,满朝堂的大臣听后各个汗颜。
“师法汲黯”,遂成为海瑞的官箴。
再说嘉靖帝接到海瑞的奏疏大怒不已,将龙案拍得山响,连声骂道:“畜物,气煞吾也!”忙命左右“快去抓他,休使逃遁”!当值的太监黄锦钦佩海瑞的刚直,但不敢当面维护他,慢条斯理地回皇上道:“海大人上疏前买了一口棺材,和妻小也告别过了,现待罪于朝房,是不会跑的。”听了这话,朱厚熜龙颜沁汗,又读了一遍奏疏,叹息道:“这畜物欲当比干,陷朕于杀忠臣之过,可朕不是商纣王啊!”后又直喘粗气,还是要杀海瑞。幸好有名望的大臣徐阶看出皇上的矛盾心理,言道:“陛下杀海瑞容易,岂不成全他要做比干的心愿?”嘉靖泄气了,杀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将海瑞关入锦衣卫牢中,他躲过一劫。
三
海瑞无论在何处为官,中堂上都悬挂“忠孝”二字,以示胸怀。初期人们以为他是摆样子,卖关子,后来才发现此公可是玩真格的。反对他的人都说,海公死忠无人可比,“其孝则憨”,到了祸福不分的地步。
试举一例证之。当年上疏骂嘉靖皇帝后,他认定非死不可。但熬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冬天,皇上病死。狱吏备酒于牢房令他进饮,并告诉他“此非断魂酒,而是恭喜大人快出头了”!海瑞追问后,始知“今上驾鹤西天”,这本应该心中暗喜的大好消息,他却马上悲恸起来,将刚才吃进的酒饭全都呕出,并说“国丧之期,臣下饮酒,该死!该死”!接着捶胸顿足大哭不止。第二天他还穿上麻衣丧服呼天喊地地哀鸣,搅得同监人犯摸不着头脑,其情景如丧考妣一般。可见历史展开过程中复杂人性的一个侧面,他虽然敢骂皇帝,却是为朱明江山社稷,骨子里还是死忠的,认定“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是天经地义的。试想嘉靖帝若不是先他而亡,他作刀下鬼是迟早的事情。此时他不庆幸自己的活命机会,却痛惜皇上早逝了,其愚忠的心态常人是无法理解的。
海瑞的“孝”也是出名的,所以形成这种性格,与他的家世和特殊经历有直接关系。
海瑞四岁丧父,其母谢氏盛年寡居,与少年海瑞相依为命,他视母亲为天使,保护神一般,自小对母亲说的事言听计从。母子俩最初在海南岛过着穷苦日子,靠祖上留下的十亩薄田维持生计。谢氏深知幼儿教育的重要,在蒙学阶段就让他读《孝经》《尚书》《中庸》等圣贤书,心灵深处牢固树立起儒家的道德观。为了求学上进,谢氏可谓费尽心思,他不许少年海瑞玩耍嬉戏,“有戏谑,必严词诲之”。所以从小至成人,海瑞无幽默感,不善于交友,总是老气横秋,“言词有板眼”,是个老夫子的形象。在“母爱”的畸型培养熏陶下,他养成孤僻心理,和认死理的倔犟性格。
海瑞一生结过三次婚,纳过二位妾。大夫人潘氏进海家后,勤劳肯干,性情也不错,但谢氏处处挑毛病,骂她是“女骡”转世,还唆使儿子续弦。理由十分简单,潘氏多年不生育(这是被骂“女骡”的原因,因骡子无生育能力),有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礼教,他只得休掉发妻潘氏。继配许氏生了两个女儿,为有着深刻封建伦理观念的海母所不容,由于同样的原因被逐出家门;后来三夫人在极为可疑的情况下暴卒,此事被传得纷纷扰扰,言官参劾他有杀妻之嫌,后不了了之。另一妾在屈辱中度日如年,于同月自缢身亡。
嫁给海瑞的5位女人,有4个落得如此下场,其中有海瑞的“薄情”,主要在于海母的
刁钻刻薄,拿儿媳妇当出气筒,她成为家庭主宰后,必然是位鸡蛋里挑骨头的“事妈”。她是海瑞忠孝思想培养者,也是海家悲剧的始作俑者。从四位妻妾的悲惨下场分析,可知海瑞唯母命是从,甚至打骂媳妇只要老母不生气,就是尽孝道,决不管对方的死活和感受。他每
日要板着脸孔面对妻妾,“不苟言谈”,否则老母就“掉脸子”给他难堪。海母的所作所为,为当时人所诟病。然而,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海瑞对老母尽孝,他绝不会违拗母意,有如他不顾生死地为皇帝尽忠一样,他毫不顾及政敌的攻讦,时论的非议,更不顾天理良心,铁石心肠地看着妻妾们一个个落难离他而去。海瑞秉持的这个“孝”,已不仅是关爱、赡养老母了,内含着无条件的服从,甚至充当她施虐的帮凶。正是他孝道观的扭曲,一切正常的人性,包括夫妻的恩爱关系都得让路。这就是海瑞骨子里尽孝道的核心。正是这种孝道观的驱使,使正襟危坐的“海青天”,在讲仁义道德的同时,变成面目可憎的衣冠禽兽了!后世人谈论此事,对海瑞多有微词,他到三四十岁时,还要经常和母亲同屋而眠,冷落妻妾,在孝道面前他没有独立人格和自主的婚姻生活,这样的夫妻关系能幸福吗?
海瑞的“憨孝”,还见于他对子女的态度上,与他同代的学者何良俊撰《何氏语林》,记述海瑞的家事云:海瑞有个女儿才5岁。一天,海瑞看见她拿一块饼子在吃,就问:“谁给汝饼吃的?”答:“是僮某”(僮可指家中的仆人,也可指未成年的男子,此指是后者)。海瑞大怒道:“女孩儿家怎能随便接受僮的饼?你不是吾的女儿了;如果能从此不吃东西而饿死,才算是我的女儿!”女儿哭了,果然不再吃东西了(大人也不想给她东西吃)。到了第七天,女儿活活饿死了。何氏《语林》之记载是其目击,还是风闻不得而知。然而从海瑞的为人看,他是说到做到,也要求家人做到,绝无通融的余地,以致逼得五岁的女儿不进食而死,应该是真有其事的。其作法过于残忍,让人不可思议。由此可看出海瑞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在害人害己的过程中,他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
四
海瑞深得民心,但却非常不得“官心”。从《明史·海瑞传》的记载可以看出,他在官场和朝廷是相当孤立的。明朝高官按例可以为自己的父母请封赠,以荣耀乡里。官居二品的海瑞却没有能力为他母亲请得太夫人的尊号,在当时是少有的例外。侧面证实海母女德不佳。
海瑞一生确实提出过不少治国施政的良策,但被采纳实施的盖寡。他能够施展抱负、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的政见,只有在巡抚应天十府时有所作为,但时间暂短,仅半年而已。除了疏通郡治的江河,“以工代赈”的成果外,余事皆在他离任后就废止了。所以如果用从政的实绩来审视明朝人物的话,海瑞充其量是一位洁身自律的清官,对大明王朝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道德上的典型。
老百姓拥护“海清天”,官员们对他却又敬又怕。对于海瑞,他们嘴上不便多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嫌恶和腻歪。一听到要和海瑞共事,就如遇到瘟神,头皮发麻,心中打怵、唯恐避之不及。海瑞调升巡抚应天十府时,他的任命文告一公布,应天十府有点头脸的官宦便纷纷请求改调它处,有的甚至自动离职,宁肯丢掉乌纱帽,也不与他共事触霉头。
海瑞入仕为官33年,一半光阴属于罢官状态。奇怪的是他每罢官一次,复起时便升迁一次,官反倒越作越大,但都是高位闲职。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一个政治摆设——清廉的楷模,被朝廷供起来了。只有他能“尽忠如蝼蚁,尽孝似禽兽”,满朝文武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帝)从嘉靖帝手中接过皇权不久,对海瑞有段评语:“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意思是说用他做实际工作是不合适的,唯用来做道德表率却恰到好处。据说他看到万历皇帝的朱批很伤心,一连七次递交辞官折,每次都不准。他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所事事的在闲职高位上度日,不久,他就郁郁寡欢地与世长辞了。海瑞在仕途的遭遇,说明他的忠孝观在那个年代有合理的内核,但是愚忠、憨孝做过头,社会的主流意识也是不接纳的。正因为如此“清官不得志”、“治世乏良策”,就是这位清白吏留给后人思考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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