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时明月下,沿着河西走廊,轻叩汉时边关,向西踏过风卷尘沙的蒲昌海(罗布泊)。
在塔里木盆地的最东缘、孔雀河下游的绿洲、大漠深处的的胡杨林中,寻觅她,一座古城,一个古老的王国。
她湮灭在漫漫黄沙中,却流淌在唐诗宋词的边塞梦里。
她是诗人书生意气、杀敌建功的抱负:“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
她也如神秘的异域美人,拨动诗人的心弦:“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旁临月窟寒。蒲海晓霜凝马尾,葱山夜雪扑旗竿”(岑参《献封大夫破插仙凯歌》)。
一千多年前,楼兰消失了,西域不再有她的身影,却处处都是她的传说。
▲西域地势图(局部):楼兰遗址在罗布泊西北岸。罗布泊被称为“死亡之海”,位于塔里木盆地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端,其东面是河西走廊。审图号:JS(2012)01253
西域楼兰与大汉英雄
青铜时代之前就已进入罗布泊生活的古代先民,至迟在公元前3世纪建立了楼兰国。
汉武帝时,劳模张骞通西域,回到长安汇报工作,也说到了这个位于罗布泊西北岸的西域古国。
那时的罗布泊,还不是“死亡之海”,而是一个位于塔里木盆地以东的辽阔湖泊,湖面曾达12000平方公里,与孔雀河下游、塔里木河下游等河谷三角洲,构成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楼兰人“邑有城邦,临盐泽”,在罗布泊西北岸筑城,饮孔雀河水,城外林木葱郁,牛羊成群。楼兰的上层人物信仰佛教,百姓多以畜牧业为生(“民随畜牧,逐水草”),饲养牲畜,吃其肉,穿其皮,在驼铃声中,与丝绸之路的八方来客不期而遇。
▲罗布泊风貌。来源:图虫创意
对这个西域小国,大汉早已有所耳闻。
楼兰第一次出现在汉朝文献中时,还是匈奴的小弟。
西汉初年,野心勃勃的匈奴冒[mò]顿[dú]单于,手下有控弦之士30万,如阴云笼罩在大汉的边疆,他给汉文帝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有点儿长,不知是不是出自冒顿本人之手,但其在中国西域历史上却具有重大意义,既是宣布匈奴对西域的统治,也揭开了汉匈争夺西域的序幕。
楼兰是当时受匈奴控制的二十多个西域国家之一。冒顿单于在信中说:“(匈奴)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傍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楼兰古国遗址,来源:图虫创意
匈奴人很狂,到了汉武帝在位时,他们就狂不起来了。
经过汉初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大汉的铁骑对匈奴展开了反击,从蒙古草原一直打到了西域大地,张骞先后两次出使西域,打通了东西方的交通要道。
楼兰左右为难,一边是老大哥匈奴,另一边是新老大汉朝。
汉武帝经略西域期间,楼兰多次阻挠汉使,充当匈奴耳目。刘彻一怒之下派兵攻打楼兰,俘虏了楼兰王,并命人将他押到长安当面质问。
这下子,楼兰王更加尴尬了,只好跟汉武帝说,小国在两个大国之间求生存,不这么做无以自安,如果陛下不能谅解,楼兰愿将国人迁徙到大汉。
汉武帝可不想给楼兰人办户口,也没有过分苛责,于是默许了楼兰王折衷的做法。
楼兰王派出两个王子为人质,一个在汉朝,另一个在匈奴,两边都不敢得罪。这两个质子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他们分别在汉朝与匈奴生活,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归国后将代表下一代楼兰王的政治倾向。
但是,在汉朝的楼兰王子“杯具”了,他在长安犯了法,被处以宫刑,他的故事到这里就没有下面了。
等到老楼兰王去世,楼兰人自然不会拥立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王子,只好让在匈奴为质的王子继承了王位。之后即位的楼兰王,大都采取“远汉近匈”的政策,丝路上经常出现袭击汉使的事件。
谁让大汉天子把人家楼兰王子给阉了呢?
▲塔克拉玛干沙漠四号通道,来源:图虫创意
汉昭帝在位时,公元前77年,一个孤胆英雄改变了这一局面,他叫做傅介子,官职不过是一介骏马监。
当时,楼兰王安归的弟弟尉屠耆,是一心为汉朝打call的亲善大使,不满意安归亲附匈奴的外交政策,就跑到长安,把他哥勾结匈奴的事情告诉了汉朝。
眼见着楼兰王兄弟俩在闹内讧,演《无间道》,傅介子向权臣霍光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由傅介子作为汉使前往西域赏赐楼兰、龟兹等国,用黄金珍宝引诱其国王上钩,将违抗汉朝的他们刺杀,再拥立亲近大汉的尉屠耆为楼兰王,以此杀鸡儆猴,震慑西域诸国。
你不听话,就把你从王座上打下来。这个行动,相当霸气。
得到霍光同意后,傅介子一路西行,来到了楼兰。
楼兰王安归听到汉朝使臣满载金银珠宝而来,抵不住诱惑,亲自到汉使营帐中接见。傅介子见安归上钩,命人准备酒宴,将宝物陈列出来,脸上笑嘻嘻,笑里藏着刀。
等到酒过三巡,安归喝得醉醺醺,埋伏在帐后的壮士跳出来,对着他一顿猛刺。史载,“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安归当场毙命。
国王赴宴被人砍了,楼兰乱作一团。此时,傅介子宣读大汉号令,指责安归与匈奴杀害汉朝使臣,并告诉楼兰贵族,这些罪行由安归一人承担,与其他人无关。
之后,安归的首级被傅介子带回长安,悬挂在了京城北门,大汉以此告诉西域各国,背叛汉朝,就是这个下场。
安归死后,身在长安的尉屠耆被送回楼兰继承王位,从此向汉朝臣服,楼兰都城后来成为西域长史的驻节地和屯田基地。为了摆脱安归党羽,尉屠耆带领楼兰人沿着罗布泊向南迁都,改国名为“鄯善”。
东汉时,另一个猛人班超纵横西域30多年的传奇经历,正是始于鄯善国。
傅介子没有劳师动众,用一次英勇的刺杀行动化解了困扰大汉多年的难题,堪称千古奇闻。
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楼兰与英雄成了难以分割的CP。到了唐代,唐诗中不是“破楼兰”就是“斩楼兰”,诗人不是存心跟楼兰过不去,而是由衷地仰慕傅介子、班超等英雄的壮举。
但那时,楼兰早已消亡。
▲楼兰博物馆中,小河墓地出土的干尸展台,来源:图虫创意
楼兰的消亡
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的500年间,楼兰始终与中原王朝保持着密切联系。
汉、晋使者出玉门关到西域,第一站就是楼兰。
作为丝路上最重要的西域古国之一,楼兰(鄯善)到东汉时已基本统一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与中原王朝共同维持着西域的稳定,沟通着欧亚大陆的商旅与使节。
到了公元5世纪,楼兰古城却被废弃,逐渐无人问津,一段兴盛数百年的王国风云戛然而止。
当东晋高僧法显西行至罗布泊,穿行荒无人烟的雅丹地貌时,他发现,楼兰早已不是英雄纵横捭阖的舞台,而是一个人迹罕至、几近死亡的世界:
沙河中多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
这里的环境有多严酷?法显说,来到此地,根本见不到任何活物,找不到什么路标,只有过往行人的尸骨可作为标记。
尽管唐宋的文人墨客还念念不忘她的名字,但楼兰,彻底消亡了。
直到一千多年后,一个异域来客,再度唤醒了楼兰的记忆。
1901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听说有一名维吾尔族农民在寻找丢失农具的途中,发现了一处位于罗布泊西北岸的古代遗址。
斯文•赫定大喜过望,与“驴友”们专程来到罗布泊的荒漠之中,对这片遗迹进行了发掘工作,凭借出土文书上的记载推断:这里,就是已经废弃了1500年、曾经盛极一时的楼兰。
▲斯文·赫定探险队在罗布泊考察,来源:网络
这一发现,开启了此后一个多世纪东西方学者对楼兰古城的考察,不过这些外国的考古学家和探险家们忒不老实,趁着咱内忧外患之际,掠走了大量汉晋时期的简牍和文书。近几十年,中国考古工作者才对楼兰古城进行了科学的发掘与保护。
罗布泊西北角的这处遗址,有2100年前的楼兰宫廷残迹,也有1600年前的西域长史府遗址,有10米高的佛塔遗存,也有孤悬的残破城墙。
时过境迁,楼兰古城,再也等不回她的主人。
失联这么多年,楼兰可算是找到了。那么问题也来了,楼兰究竟是如何消亡的?
▲沙漠中的胡杨林,来源:摄图网
大自然——幕后的推手
楼兰在一千多年前的突然消亡,引后世无限遐想,学界出现了异族入侵说、丝路改道说、人口流失说、河水断流说、气候干旱说与瘟疫说等等多种解释。
一些学者认为,罗布泊的干旱化,是楼兰古城消亡的一大原因。
中外学者曾对罗布泊进行全面系统的考察,发现在距今7到8万年前,青藏高原快速隆升,这种地形变化对中国西北部地理环境影响深远。
从此,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难以到达西北内陆,罗布泊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干旱状态。随着时间推移,沙漠化、戈壁化加剧,罗布泊水量减少,湖面下降,其四周的土地,历经千万年的水侵风蚀,化作面目狰狞的雅丹地貌。
尽管周围河道为罗布泊提供了丰沛的淡水,缓慢生长耐干旱的胡杨林覆盖在楼兰周围,实际上这种生态系统却无比脆弱。
有学者考察当地古代植被后,发现“枯死林绵亘在大戈壁沙漠的边缘,几乎成连绵的带状。”这也说明了,历史上罗布泊的水源曾经不断枯竭。
在日常生活中,楼兰人为了盖屋建房、烧火做饭、取暖,还要砍伐本就弥足珍贵的胡杨林,土壤中蕴含的水分随之流失,生态环境也日益恶化。
▲沙漠中的胡杨林,来源:图虫创意
竺可桢先生研究中国历史与气候变迁之间的关系,认为近四、五千年来,中国气候经历了3个主要的温暖湿润期与寒冷干旱期相互交替的过程。楼兰由繁荣走向衰落的过程,正好是在第二个寒冷期,即魏晋南北朝时期。
一种说法认为,公元5世纪,寒冷期的到来,夺走了楼兰人赖以生存的水源。
我国西北的绿洲,水源主要来自于周围高山上的冰川融水。气候干冷时,冰雪融水减少,在水源不足的情况下,植被退化,风沙加剧,即便曾经是我国西北干旱地区最大湖泊的罗布泊和周围河道也渐渐干涸。
没有罗布泊的湖水,也就没有楼兰。
曾经湖面广阔、生机勃勃的罗布泊,时至今日已成了茫茫沙漠,年降水量不足10毫米,常年高温、干旱。
在这里,水就是生命。
▲俯瞰罗布泊雅丹地貌,来源:图虫创意
人类活动——历史的选择
近年来,也有学者认为,罗布泊的水源盈亏并非楼兰兴衰的唯一原因。
楼兰消亡时,罗布泊虽然不断枯竭,但还是有水的。
《汉书》中记载,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到了清代文献《辛卯侍行记》,罗布泊湖水还有“东西八九十里”。20世纪初,孔雀河没有断流,塔里木河流入罗布泊,使罗布泊水面再度大增,湖面一度达到2000多平方公里。当年斯文·赫定来华考察时,还可以在微波涟漪的湖面上泛舟。
从美国地球资源卫星的观测可知,罗布泊最终干涸的时间,是上世纪70年代。
▲20世纪初,斯文·赫定泛舟罗布泊,来源:网络
有人认为,楼兰被废弃的原因,有可能不在于水源。
史书记载,西汉时楼兰被当做丝绸之路的交通枢纽,并不是因为此地交通便利,而是因为当时匈奴人一度控制了丝路上的哈密、吐鲁番和准噶尔等地。
汉朝的商旅、使者只能走另一条路:从河西走廊出玉门关、阳关,过三垄沙、白龙堆,进入楼兰。
然而,这条通往楼兰绿洲的路并不好走。
三垄沙是坐落于罗布泊东北面的一片沙漠,白龙堆则是一处风蚀雅丹群。这一路无水无人,只有上百公里的戈壁、荒漠与10米高的土丘,地表几乎没有植被,气候极端干燥,甚至还要提防潜藏的流沙,一般人难以逾越。
即便是在丝路上引导方向的楼兰人,也不堪其苦。正经人谁想愿意走这一趟啊?
▲罗布泊的雅丹地貌,来源:图虫创意
到了汉末三国,人们已经开始开拓更加便于通行的路线。
《三国志》中有这么一段话:“玉门关西北出,经横坑,辟三垄沙及龙堆,出五船北,到车师界戍己校尉所治高昌,转西与中道合龟兹,为新道。”
这表明,当时人们已经开辟了前往西域的新路线,从河西走廊出发,向西北走,避开三垄沙与白龙堆,进入吐鲁番盆地的高昌。这条路,比去楼兰更加安全。
楼兰,从此不再是丝绸之路上不可取代的交通枢纽。
▲新疆罗布泊大海道:古代敦煌-哈密-吐鲁番路线的一段,来源:图虫创意
唐朝贞观年间(627年-649年),三国时期开辟的“新道”已经广为人知,吐鲁番盆地的高昌国把持丝路交通,其国王麴[qū]文泰志得意满,竟然与突厥结盟,不把大唐放在眼里,还要对唐朝商人收保护费。
此时,位于塔里木盆地、孔雀河上游的焉耆国给唐太宗李世民寄去一封信,说高昌这老哥不听话,我们愿意配合唐朝,重新开辟从敦煌经三垄沙、白龙堆、楼兰进入焉耆的“碛[qì]路”。
这条路,正是当年楼兰鼎盛时,汉朝与匈奴争夺的丝绸古道,到唐朝初年,它已废弃两三百年,楼兰古城也早已淹没在漫漫黄沙中,鲜有旅人路过。
李世民却拒绝了焉耆国王的好意,他采取更加简单粗暴的方式,以麴文泰“不轨”为由,派侯君集率领大军灭了高昌,重新打通了从高昌前往西域各国的道路。
危险重重的楼兰碛路无法恢复其交通地位,楼兰古城也失去了“复活”的机会。这一时期,玄奘西行归国时,曾途径废弃的楼兰故地,凭吊这个消失的古国。
▲高昌古国遗址,来源:图虫创意
如今,罗布泊的道路仍崎岖不平、蜿蜓曲折,现代交通工具来到楼兰古城方圆百里的雅丹地貌,依旧是寸步难行,甚至还有人在考察、探险过程中失踪、遇难。
1980年,生物化学家彭加木在罗布泊科考时神秘失踪。
当时,彭加木提出开辟一条新的罗布泊穿越之路。他与考察队在罗布泊扎营,汽油与水所剩无几。为了寻找水源,彭加木独自走向沙漠深处,却在沙海中失去了踪影。之后,国家出动了十几架飞机、几十辆汽车、几千人展开搜寻,都没能找回这位勇敢的科学家。
1996年,立志徒步全中国的探险家余纯顺探访楼兰古城后,也在穿越罗布泊时迷路脱水,不幸遇难,让人不胜唏嘘。
这些现实的案例告诉我们,楼兰古道从来不是前往西域的最佳选择。
楼兰的英雄史诗千百年来吸引着无数过往的旅人,但在通往楼兰的路上,罗布泊这个“生命禁区”不知让多少人望而生畏。
这条路,不好走。
我们常说“人定胜天”,但人类再大,也大不过天,要敬畏自然,也要尊重历史。
在环境恶化与历史进程的推动下,神秘的楼兰古国在沙漠深处消亡,楼兰人也在风沙之中飘向四方,融入到其他民族中。
这是自然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选择。
参考文献: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07年
王炳华:《悬念楼兰·精绝》,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
穆舜英,刘玉生:《寻找楼兰:一个世纪的发现》,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
林梅村编:《楼兰尼雅出土文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
袁国映、赵子允:《楼兰古城的兴衰及其与环境变化的关系》,《干旱区地理》1997年03期
王志超:《楼兰消失之迷初探———兼论罗布泊变化》,《干旱区地理》2011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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