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旧上海交际花唐瑛:一只鞋抵车夫拉车一年

起初,“交际花”是舶来的褒义词,非出身豪门的名媛不得称之。“交际花”与“交际草”的严格分际就在于她们是否公认的“名媛”。曾有人戏言:“交际花形同特工,后者以窃取情报为目的,前者以窃取感情为初衷。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交际花’是交际场合的润滑剂和爽身粉,是乱世中粉饰太平的

戏说旧上海交际花唐瑛:一只鞋抵车夫拉车一年

  起初,“交际花”是舶来的褒义词,非出身豪门的名媛不得称之。“交际花”与“交际草”的严格分际就在于她们是否公认的“名媛”。曾有人戏言:“交际花形同特工,后者以窃取情报为目的,前者以窃取感情为初衷。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交际花’是交际场合的润滑剂和爽身粉,是乱世中粉饰太平的七彩流苏。”

  一般来说,人们往往先入为主地认为,旧上海的交际花是风月场中的尤物,她们相貌美艳,体态妖娆,善于打情骂俏,常年周旋于那些脑满肠肥的高官巨贾之间,依靠色魔供养,物质生活十分优裕,精神生活则异常空虚。实则大谬不然。

  法国作家梅根·特里西德(Megan Tressider)在《爱的秘密语言》中写道:“传统地说,真正的交际花并不仅仅是美貌的妓女。……历史上最成功的交际花,很多都是修养出众、城府很深的,她们喜欢拥有与个人才智相匹配的权力和影响。”交际花是颇具秒杀魅力的美女,秋波是她们的子弹,舞池是她们的猎场,那些大佬富翁则是她们“格杀勿论”的猎物。就连法国皇帝路易十五也成为了交际花蓬皮杜夫人的入幕之宾。烟花女不能等同于真正的交际花,巴尔扎克小说《交际花盛衰记》中的艾丝苔,小仲马小说《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左拉小说《娜娜》中的娜娜,她们都只是阔佬的玩物,名为“交际花”,实则与烟花女子没有太大区别,跟旧上海最著名的那些交际花毫无可比性。

  当年,上海滩的一些甲级旅馆如“大东”、“东亚”、“大中华”都有女客租住, 在“国际”、“金门”和华懋公寓这类特级旅馆中,女客的“档次”更高,而且租期更长。这些香艳神秘的女人多半都是吃“青春饭”,她们有的是上海各大舞厅中的红舞女;有的过去是书寓、长三堂子中的红人,从良之后,被夫家休弃,只好重操旧业,出来招蜂惹蝶;有的是离家出走、被花花世界收入笼中的“金丝鸟”。她们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排场不小,在黑白两道之间游刃有余,但她们充其量只能算是“交际草”,离“交际花”还有一段难以缩小的距离。她们要获取“交际花”的资质,光有千娇百媚万种风情仍是远远不够的。

  老辈文史作家陈定山在其笔记《春申旧闻》中写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滩的交际名媛,特别标举了以下几位:“上海名媛以交际著称者,自陆小曼、唐瑛始;继之者为周叔苹、陈皓明。周(叔苹)是邮票大王周今觉的女公子,陈(皓明)则为(中华民国)驻德大使陈蔗青的爱女。其门阀高华,风度端凝,盖尤胜于唐(瑛)、陆(小曼)。自是厥后,乃有殷明珠、傅文豪,而交际花声价渐与明星同流。”

  应该说,“交际名媛”与“交际明星”这两个名称在概念上有很大的区别。“名媛”必须出身于豪门巨族,即使不算钟鸣鼎食,其父祖叔伯也得有相当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明星”则不必受此限制,寒门女子色艺俱佳,演得几部电影,唱得几首情歌,跳得几支洋舞,懂得几门外文,就能成为明星,在交际场合受人追捧。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唐瑛与陆小曼齐名,两人多才多艺,各自在婚姻上做尽轰动一时的波澜文章。陆小曼与王赓离婚,再嫁徐志摩,不吃“西点”(王赓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而吃“海宁菜”,曾引起轰动,成为话题女王。她捧昆伶,抽鸦片,与翁瑞午形影不离,也招致许多非议。

  唐瑛比陆小曼小七岁,生于1910年,她肤白如凝脂,貌美若仙姝。唐瑛比陆小曼更大方更洋气,这是当时交际场中登徒子的普遍品评。唐瑛的父亲唐乃安曾留学德国,是沪上名医,家境殷实。唐瑛的妹妹唐薇红晚年回忆,小时候家里光厨师就有四位,他们各司其职:两位厨师(一对扬州籍的夫妇)负责做中式点心,一位厨师负责做西式点心,还有一位厨师专门负责做大菜。由此可见一斑。她们姐妹去参加舞会,装备都很贵重,首饰且不说,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就价值二百块雪花花的大洋,当时拉黄包车的“骆驼祥子”从年头辛苦到年尾,也很难挣到她们的一只绣花鞋。其生活之奢华令人咋舌。

  骏马配金鞍,美女的行头岂可逊色于人。唐瑛有十口镶金大衣箱,昂贵的裘皮大衣挂满大橱,穿也穿不完。唐薇红回忆,她姐姐唐瑛极其注重修饰打扮,就算待在家里,一天也要换三次衣服,早上穿短袖的羊毛衫,中午穿旗袍,晚上家里有客人造访,就穿西式长裙。那时候的旗袍滚很宽的边,滚边上绣出各种花样。唐瑛最喜欢的一件旗袍滚边上有一百多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用金丝银线绣成,纽扣熠熠生辉,竟然颗颗都是红宝石。可以这么说,衣饰之类,但凡法国贵族小姐所有,则唐瑛不缺。

  唐瑛有专配裁缝,她记性出众,每次逛街,看到新式洋服,觉得买下并不过瘾,而是将样式默记于心,回家后画出图样,在某些细部做些别出心裁的修改,然后吩咐裁缝用顶好的衣料做出。这样的洋服唐瑛穿在身上,绝对不必担心与任何名媛“撞衫”,其时髦和前卫的水平,旁人无法看齐。

  在女权薄弱的年代,唐瑛是天生的幸运儿,足以羡煞旁人。她父亲与宋氏三姐妹的父亲宋嘉树有得一比,同样深受西方文明的熏陶,唐家也跟宋家一样,是标准的基督教家庭,因此不但不会重男轻女,反而有点重女轻男。唐瑛生长在西式家庭氛围中,真是太有福气了,她十六岁踏入交际圈,参加成年少女才准参加的社交活动,根本不知道“传统礼教束缚”是什么滋味。

  唐瑛毕业于上海教会贵族学校——中西女塾,此校后来改名为圣玛利亚女校,大略算起来,张爱玲是唐瑛的校友和学妹。唐瑛中、英文俱优,昆曲唱做俱佳,演技一流,造诣非凡,多次以票友身份登台,博得满堂彩。1927年,上海妇女界慰劳剧艺大会在中央大戏院献演节目,十七岁的唐瑛与二十四岁的陆小曼联袂演出昆剧《拾画》,唐瑛毫不怯场。翌日,报纸上刊登两人的大幅戏装照,陆小曼轻摇折扇,唐瑛款走台步,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有一次,英国王室到沪上访问,唐瑛演奏钢琴,清唱昆曲,其风头和光彩竟盖过了王室成员。1935年秋,唐瑛与沪江大学校长凌宪扬在卡尔登戏院用英语表演京剧《王宝钏》,这是英语版的京剧在国内首次演出。唐瑛不仅扮相美丽,戏路娴熟,而且她讲的牛津口音英语颇为地道,她所受到的热捧,许多女明星望尘莫及。

  唐瑛身材苗条,亭亭玉立,皮肤白里透红,宛如出水芙蓉,打扮清雅脱俗,即使身穿雪白的旗袍,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洋派风情。追求她的男士不少于一个团,其中就有宋子文、杨杏佛这样重装上阵的“敢死队员”。宋子文走得更近,情书写了许多封,但唐瑛的父亲对政客没有好感,宋子文近水楼台难得月。杨杏佛恋慕得更苦,为伊消得人憔悴,但他与唐瑛无缘无分,最终知难而退。

  有其父必有其子,妹妹出众,兄长是否也出色?唐瑛的哥哥唐腴庐仪表堂堂,才智超群,是宋子文最亲信的秘书。1931年7月23日,宋子文在上海火车北站遇刺,刺客以貌取人,认错了对象,开枪误杀了宋子文身旁的唐腴庐。唐乃安痛失爱子,视宋子文为灾星,又怎肯把爱女许配给这样的祸害?宋子文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对唐家人既愧疚于怀,又感戴于心,厚赠优抚是少不了的,对唐瑛的追求则从此抛锚搁浅。

  唐瑛花信年华即由父亲“操盘”,嫁给沪上宁波籍豪商李云书的公子李祖法。这位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生对唐瑛的美貌颇为中意。然而,门当户对也未必保险,婚后,夫妻性情圆枘方凿,格格不入。唐瑛的生活依旧如鱼得水,惬意舒心,交际花的排场,胜似明星的风光,她乐得一如既往地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李祖法在上海担任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总代理人,善于经营,长于理财,但他对文艺不感兴趣,对妻子那种穿花蛱蝶般的交际花生活颇有微词。1937年唐瑛与李祖法终告仳离,他们有一个六岁的男孩李名觉,受到母亲的影响,热爱文艺和美术,日后成为美国著名的舞台设计大师。唐瑛的第二任丈夫是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熊希龄的侄子熊七公子,时任美国美亚保险公司的中国总代理。这位熊七公子相貌平平,却是个花样百出的大玩家,性情比化学分子还要活跃,唐瑛将他视为“同道中人”,引为“蓝颜知己”。夫妻都有很强的娱乐精神,这样的结合自然幸福。1948年,唐瑛随熊七公子离开大陆,先屯留香港,后移居美国。20世纪70年代中美建交,唐瑛曾回上海探亲,六旬老妇仍似青葱少女,毫无美人迟暮的哀愁,可见她保养身心之佳。

  身为沪上首屈一指的交际花,唐瑛并不以香艳取悦于人,她貌美,艺精,文雅,品俊,婚前婚后,她的穿着打扮考究而前卫,是上海时尚潮流的风向标。当时的女性杂志《玲珑》就特别鼓励新女性们向唐瑛看齐,将她当成榜样,要打扮,要交际,更多地参加社会活动。

  有人说,唐瑛能压倒一众交际花而傲视群芳,是因为比她更漂亮的人远不如她聪明,比她更聪明的人远不如她漂亮,跟她一样聪明又漂亮的人又远不如她富有,几头她都能占到优势,自然成为终极大赢家。

  上海滩的另一位交际名媛周叔苹也曾红极一时,其父周今觉是实业家,除开办工厂外,还投资上海租界中的房地产,随着租界的畸形繁荣,成为上海富商中的翘楚,安家于上海公共租界的摩西路(今陕西北路)富人住宅区。有趣的是,周今觉的名头并非来自办企业和经商,而是来自集邮。1931年2月12日,英国皇家集邮学会授予周今觉会士称号,他是享此荣誉的首位华人。这位“邮票大王”名不虚传,他收藏的珍邮总价值居全国集邮者之冠。其中清末红印花加盖小字壹元的四方联堪称世间孤品和绝品,据1941年《世界邮票年鉴》估价为五万美金。在当时,这可是一笔相当惊人的财富,能买十辆林肯房车或一幢高级花园洋房。后来他急于筹款,出让价高达三十根金条(实际上他只得到十五根金条,中间人做了手脚)。

  周今觉有女儿缘,一口气生下八位千金,个个是天仙下凡。这八位娇娃从小锦衣玉食,哪知人间有“疾苦”二字。周家鼎盛时期,有洋房,有汽车,不足为奇,居然还有游艇。时不时,周家倾巢出动,驾乘游艇从外滩到吴淞口“逛海”,与那些顶多只能逛街的少女相比,周叔苹姐妹着实要幸福得太多。上中学时,周叔苹姐妹坐轿车往返于学校和家园之间,这样的好日子,周家姐妹竟然过腻了。七妹周稚芙的回忆是:“在中西女中读书时,我们就盼望下大雨,因为下大雨马路上会积水,家里来接我们的小轿车就不能开,我们就可以乘电车回家了。那时觉得乘电车很开心,那么多人乘一辆车,很热闹。觉得过点苦日子反而很新鲜。”

  周叔苹毕业于上海中西女中,这是一所教会中学,西式教育十分成功,学生不仅功课好,而且能力强。中西女中的校训是:“Live,Love,Grow。”翻译成中文,意思是:生,爱,成长。周叔苹中学毕业后不久,即嫁给富室子弟、工程师李祖侃,婚礼当日,盛况空前,社会各界的头面人物前来捧场,周叔苹的闺密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难能可贵的是,周叔苹不仅是交际花,还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和恪守信达雅标准的翻译家,她翻译过一些英文作品,在高品位的杂志——比如林语堂主编的《西风》上发表。国民党元老张群曾为周叔苹的散文集作序,国民党高官蒋彦士为她翻译的外国长篇小说《拿破仑和黛丝丽》作序,可见她的魅力之大,交际能力之强,人脉之广。1949年,周叔苹随赴港潮前往香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返上海。

  当年,上海滩的交际名媛各有绝招绝活,但万变不离其宗:出身是门票,美貌是资本,才艺是光环,三者缺一不可。

  上海滩能造就奇迹,当年沪上也有出身寒门的交际花,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被多家小报称为“乱世佳人”的“黑猫”王吉。在择人而嫁前,王吉是上海黑猫舞厅的当红舞女,伴跳华尔兹和探戈等高难度舞种是她的拿手好戏,表演节奏奔放的西班牙舞和吉卜赛舞也是她的绝活。王吉喜欢穿黑色旗袍,束玫瑰红辫带,这种搭配颇富神秘感。王吉的语言天赋很高,她能操英、法、日三国语言与人轻松交谈,于书画之道也颇有心得,她是沪上名画家符铁年的入室弟子,她还会演唱京剧、昆曲,而且能登大雅之堂,作为票友,她与梅兰芳合演过《游园惊梦》,在剧中饰演春香一角。

  王吉初嫁上海硝矿管理局局长秦通理,秦某善于钻营,他利用王吉的美貌和交际能力,结交了一批达官显贵和社会名流,狠狠地发了几笔洋财。王吉虽久惯风尘,却忍受不了秦某的官场习气和铜臭味,且两人性格处处不合,终于分道扬镳。上海沦陷后,秦通理摇身一变,当了汉奸,却仍然不能忘怀王吉,一心谋求复合,王吉却对他嗤之以鼻:“你以为当了汉奸就可以逼我就范?我去找个比你更大的汉奸让你开开眼界!”

  这个女人从来不打诳语,说到做到,她果然嫁给了潘三省。潘三省受庇于日本人的卵翼,是上海赌界大王,有钱有势。他娶到交际花王吉之后,特意买下两座大花园洋房,一座作住宅,另一座作会员制的赌场,即兆丰总会,王吉作为兆丰总会的“老板娘”,更加如鱼得水。王吉喜欢身穿黑色金丝绒旗袍,宛如黑猫一样轻灵地穿梭在各张赌桌之间,与豪客大佬和那些伪部长、伪次长级的汉奸不停地寒暄应酬。

  1943年,潘三省玩女人玩过了界,闹出丑闻,王吉愤而离婚。她万万没想到,这回可真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无意之间幸运地逃过一场大劫。两年后,日本侵略军战败投降,大汉奸潘三省被判处十五年徒刑,全部家产遭到政府籍没。

  到了1949年,旧上海的交际花多半去了港台和国外,曾经的繁华富丽都成了过眼云烟,那种令人难忘的馨香也在风中渐渐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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