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的人生之始,如同《红楼梦》里的晴雯,辗转着被卖了几道,家乡父母皆湮没于懵懂杂沓的记忆里,山高水长,无从回望。她官方履历的第一行,是从盛泽名妓徐佛家的“瘦马”说起。谢三宾其人,因其政治上的反复和试图以流氓手段威逼柳如是就范,弄得声名狼藉,但他肯赞助诗人,还能画两笔画,说明此人也还风雅;加上有钱有势,最初向柳如是走来时,应该貌似一如意郎君。
女子生而愿有家,柳如是也不例外。可她那样敏锐且不肯委屈自己,三言两语间对人便能有个确认,发现这人不“廉贞”之后她避之不及。谢三宾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找了帮地痞到柳如是住处骚扰。
对抗需要资本,而柳如是没有,她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找一棵震得住谢三宾的参天大树。这个范围内的第一人选是谢的老师,东林领袖钱谦益。
柳如是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和可以放弃什么,她要对方有才华靠得住名声好家底厚,最重要的是肯替她托底,或者说,她能比较容易地将对方搞定,那么就不要妄想十全十美,如陈子龙那般年轻貌美。从柳如是的取舍中可以看出她心中的重与轻。很多人感慨,一代美女加才女不得不下嫁一“白个头发乌个肉”的糟老头子,可是,焉知人家就对年龄那么有所谓呀?她向来爱跟年纪大的人打交道,有点恋父情结都保不齐。
话虽这么说,但她也不能坐在家里想谁就是谁,钱谦益成为候选人,是因他之前已经递过了橄榄枝。
向钱谦益推荐柳如是的,是他一朱姓学生,由此可见现代人的生活已被传媒大大改变,柳如是已出道九年,搁现在,当红炸子鸡换了几茬了,她才刚刚被钱谦益知晓。
他本来可以早一点听说柳如是。崇祯十一年和十二年除夕,程诗人都是在钱家度过,但程诗人从未向钱提起过柳,陈寅恪恨程诗人私心忒重。崇祯十三年冬,程诗人又来钱家度岁,不期遇上柳如是,遂至狼狈而返。对此情形,陈寅恪大快,评论程说,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取之有道也。呵呵,陈大师取笑人起来,也是全无心肝的啊。
钱谦益是东林领袖,常上文化版头条的人物,无奈文化与娱乐离得太近,他时常窜到对面去。他乐于和青楼女子打交道,经常写诗赞美她们,关键时候,还能施以援手,具体情节,可以参看董小宛的故事,与冒辟疆他们不同的是,他对于女性的喜爱,从来都不是居高临下的。
他还没有见到柳如是,先被她的诗征服: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他对最后一句特别感冒,屡屡吟哦,齿颊留香,还写诗一首,将柳如是与另外一个才女草衣道人王微放在一块表扬: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在一首诗里表扬两个女人,可见钱谦益这时没什么想法,但柳如是留心记下了。她不见得就当成了一笔可以利用的资源,但是,这年冬天,眼见谢三宾一步步逼来,她自然而然地,记起这根应急的稻草。
崇祯十三年冬天,柳如是扁舟过访半野堂,顾苓的《河东君小传》里有极见神韵的描写,说她“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
什么叫放诞?这才是放诞。女扮男装加倒追,换成寻常男子,早就吓傻了,一边往后躲一边还犯嘀咕,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不管时尚杂志怎么鼓噪,我对女追男都持怀疑态度。男人就不喜欢女人这么勇猛,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觉得你贱,即使顺水推舟接过来,也一定不珍惜。董小宛为什么那么可怜?白娘子为什么那么惨,就因为都是倒追来的。所以,知性美女刘三姐说,世上只有藤缠树,有谁见过树缠藤,尽管是她先有了爱情的觉醒,仍然把追求者的权利与快乐留给了她的阿牛哥。
可钱谦益不一样。普通男人的字典里,关于女性的褒义词是这样一些:温柔、善良、贤淑、贞静……质地柔软,手感舒适,楚楚可怜。而钱谦益激赏的三个女人,王微、杨宛叔和柳如是,却无一不是个性彰显,才气飞扬,用文绉绉的话叫“自由之思想,独立之意志”,用网络语言则是“彪悍”。
这几年,他运气欠佳。官场中箭落马,虽携董小宛游了一趟黄山,但美丽纤柔的她,却不是他中意的那一款。这个冬天,他以为又将无精打采地蛰居着度过,不曾想,他仰慕依旧的小才女主动登门,瞬间把单调的季节变得异彩纷呈。
林白曾说,每个女人都会特别吸引某一类人,有的女人的追求者都是小男生,有的女人很擅长摆平老头子,至于他自己,吸引的居然是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看柳如是情史,她应属于第二类。这个冬天,在半野堂,在欣赏她的老男人为她设下的歌筵绮席上,她决不会甘心扮演粉颈低垂落落向隅的仕女花瓶,必然高谈阔论,议论风生,而他宽厚的笑容如掌,供她的灵魂在上面肆意旋舞,释放所有明亮的热情。
这就是缘分吧。缘分不是迷信,也不是巧合,它是一种情感状态,如一个扣搭上另一个扣,一个结系上另一个结,如一枚寂寞已久的钥匙啪嗒开启一把同样寂寞的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钥匙,能开我的锁。
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拿俩人年龄说事。没错,钱比柳大三十二岁,但他若只是贪恋青春,大可以追求比柳如是还小六岁的董小宛,历史上却从没这方面的记载;至于柳如是,临行前可能确实有一番盘算,但若钱谦益不能令她心悦诚服,她肯定懒得瞎耽误工夫。起码谢三宾比钱要小上十一岁,名气是没有钱大,可家底也不差啊,后来钱谦益为柳如是建绛云楼,一时手头紧,就是把他的宋版《汉书》卖给了谢三宾,这位高徒更绝,硬是让老师比买入时亏上二百两银子,嘿嘿,有得就有失,美人在怀,让你损点财还不是小意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年柳如是在钱家守岁。那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感情已经萌生,心意尚未挑明,用小S的话叫“造作期”,名字虽不好听,可那份紧张在意,那份吃不准拿不定导致的故作端庄,是最隐秘的快乐,一旦自然了,放松了,大抵离左手握右手也就不远了。
柳如是没有沉迷于她的新恋情里,正月里她离开钱谦益,两人本来相约着游览西湖,到苏州她就得了病,在鸳湖与钱谦益分手,独自回到松江。
是一场小病阻止了她的脚步,还是她懂得见好就收,如灰姑娘在十二点之前隐遁?不管怎样,抽身而去使她极好地控制住了这场感情的节奏。现在,男女双方交换场地,她耐心地等待钱谦益采取主动。
钱钟书说老年人的爱情,如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这在钱谦益身上得到体现。他从杭州归来,她却未如约而至,他急得四处托人说项,其中包括柳如是的蓝颜知己汪然明。
汪然明乃徽州巨商,身家不凡,有画舫若干,大者名“不系园”“随喜庵”,小者名“团瓢”“观叶”“雨丝风片”……只免费借给四类人:名流、高僧、美人、知己,由此可知主人既大方又风雅,有黄衫豪客的名声。
他跟柳如是的关系,该归入第四种感情,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比如说吧,柳如是给他写信都自称弟,而他却不无轻浮地称柳如是为“美人”,跟现如今的某些才子似的,见个女的就要耍贫嘴臭来劲,面对异性好友也刹不住闸。
除了这一点,他基本上是个正经人,这几年为柳如是的终身大事没少操过心,现在看到有这么一个好结果,自然乐于成全。于是,就在大伙儿的“帮助”下,柳如是允下这桩姻缘,数年奔波,算是落了停。
崇祯十四年夏天,钱谦益在原配健在的情况下,以“匹嫡”也就是大老婆之礼迎娶柳如是。
老爷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纳妾是私人行为,停妻再娶则关乎社会风气,这就跟包二奶最多“双开”,重婚却有可能进监狱是一个道理,别说当时的人受不了,连我也觉得过分,你让大奶以后还怎么做人?明摆着欺负人家是弱势。
这一事件给社会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愤青愤老哗然攻讨,极端点的还朝船上吐口水扔砖头,致使花船满载而归,钱谦益毫不为意,“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他娶回了最优秀的女人,得意还来不及呢。而柳如是这些年来东奔西走,风尘憔悴,终于得到明媒正娶之待遇,胸中一口恶气吁出,那些跳着脚拼命瞧不起她的人,该干嘛干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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