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活民无数

1933年,寒冬腊月,北大教授、新文化运动先驱刘半农和学生商鸿逵,来到北平居仁里16号拜访一位老妪,随后与她一连聊了十几日,有意为其著书立传。

居仁里是当时有名的贫民窟,住的多是遭受遗弃的孤寡老人,体弱残疾的街头孤儿,还有年老色衰的风尘女子。而刘半农等人拜访的这名妇人,正是一个曾经倾倒四方,名扬海内外的美人。

刘半农后来在书中说:“中国有两个‘宝贝’,慈禧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

一个大学教授对一代名妓如此同情,甚至为其写书,实在前所未有。胡适就说:“北大教授为妓女写传,还是史无前例。”从中亦足见赛金花一生的传奇色彩。

她是倚门卖笑的花船姑娘,也是春风得意的状元夫人。她是名声显赫的金花班主,也是救民水火的巾帼英雄。她是八卦报纸的新闻焦点,也是命运悲惨的贫穷寡妇。

赛金花的一生,到底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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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金花原名赵彩云,出生于同治末年。她父亲早年为避太平天国之乱,从家乡徽州一路逃到苏州。来到苏州后,家中生意衰败,一家人日子过得拮据,只能靠借债典卖度日。

赛金花长到十几岁,出落得十分标致,皮肤白皙,如花似玉,鼻子纤巧,满带似水柔情,眉眼俏丽,几分墨色韵味。

那几年,赛金花家里境况愈发困难,一个美丽的少女注定要为她的美付出代价,家里人也希望她能帮忙出去赚几个钱。

就这样,豆蔻年华的赛金花,毫无防备地被领到仓桥浜的花船上,做了“清倌人”,卖艺不卖身。

一个花船姑娘,流连觥筹交错之间,丝竹声声,清歌妙舞,沦落风尘,身不由己。

如果没有那一次命中注定的邂逅,赛金花就要在花船中度过她的余生。然而,正是在画舫之中,她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也是她的第一丈夫。

据说她自小爱吃徽州的“状元饭”,即红苋菜加猪油拌饭。身边的人便逗她说:“将来必定要嫁个状元。”不曾想,一语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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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钧是在同治年间考中的状元,那时正当而立之年,风华正茂,从此步步高升,官至礼部侍郎。

赛金花登上花船的那一年,洪钧因母丧丁忧在家,住在苏州城北,她13岁,他49岁。洪钧对赛金花一见倾心,常将她叫到府上,陪着他与朋友打牌。两人很投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洪钧还时常送她贵重礼物。

林语堂曾在《吾国与吾民》中写道:“做了官吏的人,侍妓宥酒之宴饮,无法避免,也无虑乎诽谤羞辱。”洪钧这个光芒万丈的状元,骨子里与寻常文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在吟诗作赋、宦海沉浮之间,依靠风尘女子释放自己的欲望。

可是对赛金花而言,这个男人给了自己久违的安全感。洪钧的朋友对他说:“你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不娶了她?”第二年,洪钧果真不忌世俗,将赛金花纳为妾,为其取名“梦鸾”。

尽管是娶姨太太,洪钧还是将婚礼办得很气派。赛金花坐的是绿呢轿,前面打着红纱灯,街上人潮涌动,屋内喜气生辉,这是她一生难忘的回忆。丁忧期满,洪钧带着赛金花入京复职。

在京城,江苏同乡京官常来洪府走动。被誉为“小才子”的曾朴与赛金花相识,他管洪钧叫“太老师”,叫赛金花“小太师母”。

世人传言,曾朴暗恋赛金花。他曾如此回忆在洪家所见的她:“彼时塞风度甚好,眼睛灵活,纵不说话,而眼睛中传出一种像是说话的神气,譬如同桌吃饭,一桌有十人,塞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极愉快而满意。”在他晚年的自述中,提及这位“小太师母”,常带有轻薄之语,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爱而不得的曾朴,日后以赛金花的经历为线索,创作了他的代表作《孽海花》。该书被称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鲁迅称赞其“结构工巧,文采斐然”。

该书主旨是批判晚清社会,而不是讲述儿女情长,可是书中以赛金花为原型的人物傅彩云,却风流淫荡,不断给丈夫戴绿帽子。赛金花深恨此书,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污蔑。

在《孽海花》中,曾朴捏造了不少香艳片段,说赛金花随洪钧赴欧时与船主私通,又与风采奕奕的日耳曼少年瓦德西有私情。

这个瓦德西,正是后来八国联军侵华时的统帅。

其实,当时瓦德西早已不是什么翩翩美少年,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大叔。但是,赛金花与瓦德西的风流韵事,已成为她平生一桩未了公案。

他们的纠葛始于一次欧洲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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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7年5月,洪钧奉命出使欧洲四国,一去就是三年。

由于正室要留家操持家事,就由赛金花随之出洋。他们到的第一站就是德国,赛金花还在柏林生下了一个女儿,因生在德国,取名德官

赛金花对刘半农等人说,在此期间,她并不认识瓦德西,更不可能有所谓的私情。此时的她,正以公使夫人的身份,随洪钧觐见德、俄皇室,出席宫宴,甚至还与俾斯麦打过交道。

她一生未进学堂半步,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却学会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在旅欧期间学了几门外语。

冰心回忆自己见过晚年的赛金花:“那时的她,漂亮是看不出了,皮肤倒还白净,举止也算得上大方文雅;意外的是,居然跟来访的美国记者用英文谈了几句。”

不幸的是,从欧洲回来才三年,洪钧就去世了。他将赛金花从漂泊无依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却无法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随后,赛金花被逐出洪家,她唯一的女儿被夺走,洪钧临终赠给她的五万块钱则被其族弟私吞。转眼间,赛金花又回到孤苦无依的生活。

一朵娇花独自面对狂风暴雨,注定只能零落成泥。

走投无路的赛金花选择在上海重操旧业。十里洋场,勾栏林立,赛金花来此地挂牌后,客人络绎,车马盈门。之后,赛金花又去天津开了个“金花班”,招揽一帮年轻貌美的南方女子,短短几年间,名声大噪。

有交际花的地方,自然会有高官贵胄,不然一个巴掌拍不响。户部尚书杨立山和赛金花最为要好,初次见面就给了她一千两银子。杨立山一向挥金如土,据说还曾掷千金和满清宗室载澜争夺一名妓女。

赛金花又和杨立山的一个好友拜了把子,从此,有了一个威风八面的称号——赛二爷

在杨立山的帮衬下,赛金花又将事业发展到北京的八大胡同。八大胡同是烟花女子集聚的“红灯区”。那时候,老北京人会指着八大胡同,一语双关地说,去那边,就是走“斜”(邪)道。

梁实秋也曾在《北平年景》一文中写道:“打麻将应该到八大胡同去,在那里有上好的骨牌,硬木的牌桌,还有佳丽环列。”

而赛金花人生最传奇的一个故事,正是发生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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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金花来到北京时,看见满大街都是闹拳的,他们红布包头,腰系红巾,手里一把大刀。他们相信练拳可以躲避子弹,刀枪不入,嘴里嘟囔几句咒语,便身怀神功。

义和团的热潮席卷华北,四处烧教堂、杀洋人,恐惧在洋人心中滋长。赛金花的金主杨立山本来一向会拍慈禧马屁,这次却拍到马蹄子上,因反对义和团而被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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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6月20日,德国公使克林德在北京街头被打死,成为八国联军侵华的导火索之一。八国联军一来,义和团的神功都“失灵”了,清军也保持着稳定发挥,一如既往难以招架洋人的枪炮。

北京,失守。

慈禧早就跑路了,留下城里的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入城后,八国联军公开抢劫三日,全城陷入混乱和恐慌之中。据英国人的记载:“北京成了真正的坟场,到处都是死人,无人掩埋他们,任凭野狗去啃食躺着的尸体。”

有一夜,几名德国士兵闯入赛金花的住宅。本想趁机烧杀劫掠一番的德国士兵,却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风尘女子,竟然能够说一口流利的德语,怀疑她绝非等闲之辈。

时过境迁,昔日的公使夫人已经成为京津名妓,但正是这几句德语,助她绝处逢生。

据赛金花描述,在德国士兵这次骚扰后,联军统帅瓦德西就派了一辆车前来接她。瓦德西对赛金花十分欣赏,将她奉为座上宾,两人结下深厚情谊。赛金花应瓦德西的的请求,帮他们解决粮草供需困难,又找手下姑娘供德军消遣,并借着与瓦德西的私交劝洋人停止烧杀,保护文物。

外界传闻他俩有床笫私情,瓦德西才对赛金花百依百顺。甚至有传言,当时瓦德西与赛金花同居仪鸾殿,某天半夜失火,瓦德西抱着赛金花,破窗而出,仓惶逃窜,两人皆一丝不挂。

她跟克林德夫人还有交情。愤怒的克林德夫人一心要为丈夫报仇,请求德国政府对慈禧严惩不怠。据说,多亏赛金花苦口婆心地劝导,才让她放下仇恨,同意妥协,以为克林德立一座石碑来作为补偿。

这便是《辛丑条约》中规定的克林德碑,上面还有“为国捐躯,令名美誉”等语句。一战后,北洋政府才将这一耻辱性建筑拆除。

事实上,赛金花本就是生意人,在国难当头时想的更多的也不过是有利可图,与瓦德西等洋人也多是生意上的来往,而西方列强对华政策在战前便已确立,也不是一个女子就可以从中作梗。

可赛金花还是因为游说洋人的种种举措,被牵强附会为“九天护国娘娘”。更有留在京城的王公大臣向她求助,请求庇护。民间舆论也多称颂赛金花的义举,他们对愚昧的慈禧、腐败的清廷感到失望,转为将希望寄托在赛金花这一弱女子身上,从而成就了一个巾帼英雄的传说。

其实就连赛金花本人,对此事的说法也自相矛盾。她对刘半农说,随洪钧出使德国时,并不认识瓦德西。

但在曾繁写《赛金花外传》时,她又对作者说,庚子那年她与瓦德西已阔别十年之久。在接受《申报》记者采访时,她又说:“我与瓦德西住在仪鸾殿共四个月,他走的时候要带我回德国去,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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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在上世纪初的“赛金花热”,还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批判赛金花热”,1900年,都成为赛金花人生绕不过去的一年。

其中真真假假,似乎早已无足轻重。

不管赛金花做过什么,是否堪称义举,在世人的眼中,她依旧是卑贱的。犹如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中,那个为同伴奉献自己,最终却只能受冻挨饿的妓女一样。

庚子之后,无人再敬重赛金花。

1903年,金花班新来的姑娘凤铃自杀。坊间传言她是被赛金花虐待致死,引起京城轰动。

命案发生后,赛金花被逮捕下狱,接受审讯,“护国女侠”转眼间成了阶下囚。亲友花了不少冤枉钱,才为她争取到从轻发落,而那些曾在庚子之乱向她求助的人,都翻脸不认人。

经过这一劫,赛金花倾家荡产。

为了谋生,赛金花回到上海再开妓院,此时她已年近不惑,却又做上了皮肉生意。“九天护国娘娘”的光环似乎已与她无关。屋漏偏逢连夜雨,1908年,赛金花得知自己女儿在苏州病死,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赛金花悲痛欲绝,曾经的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眼前的生离死别如万箭穿心,可生活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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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金花经历过几次失败的恋情和婚姻,被世人视为命薄克夫的红颜祸水。在历经坎坷之后,她仍希望找到一个感情寄托。

民国以后,赛金花第三次在上海为妓。她所接待的人物,从满清贵胄变为革命新贵,无论是在哪个时代,官员们对女色的追求出奇一致。

然而,赛金花老了,时间如刀,在美人额上留下痕迹。曾朴曾在此期间与她相见,据他描述:“赛时已五十岁左右,神气尚好,惟涂粉尚厚,细看可见其皮已皱,喜着男装。”

这时,曾为参议院议员的魏斯炅,走进赛金花的生活,这是她最后一段感情。

1918年,赛金花嫁给魏斯炅。她晚年时,最爱喋喋不休的就是嫁给魏斯炅这段经历,“一切生活已极为平凡,无何足以传述矣”。

婚后,她与丈夫迁居北平,住在樱桃斜街。樱桃红妆,疏影横斜,历经坎坷的奇女子,若能在这里安度晚年,亦是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天不遂人愿,结婚仅三年,魏斯炅就去世了。在江西会馆开追悼会时,很多人送来挽联,把赛金花骂了一顿。

护国女侠是她,红颜祸水也是她,赛金花大受刺激,从此迷上抽土烟,麻醉自己。在和魏家人争执失败后,她再次被逐出家门,搬到居仁里,一住就是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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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张恨水的朋友,在一次茶会上见到58岁的赛金花,尽管人老珠黄,还是在双颊微微擦着胭脂,额头上仅有几道微痕,看上去五十岁都不到。

可张恨水的朋友回来后,还是惋惜地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有白头。赛金花在三十年前死了就好了。”

张恨水笑道:“不然,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不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吗?”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赛金花再度成为名人,来访者络绎不绝。知名文人和小报记者对她接连采访,遂使她的故事凭空多出了很多版本。

1935年,夏衍创作的话剧《赛金花》上演后,赛金花在庚子年保国安民的形象深入人心。该剧与当时救亡御侮的怒潮交汇,一时大受欢迎。

可是,事情的真相究竟为何,赛金花的晚年生活过得怎样,根本无人关心,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爱国女英雄的人设,赛金花也看不到舞台上演员扮演的自己。

此时的赛金花早已穷困潦倒。她一开始还有微薄积蓄,后来就全靠零碎的接济。

一则《八角大洋难倒庚子勋臣赛二爷》的报道,进入民众视野,原来,她已经付不起一个月八角的房租,面对房东的控告与驱逐,只能默默忍受。谁还记得,这就是当年八大胡同的赛二爷?

经过法庭判决,没钱交租的赛金花,将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端午节前迁出。

1936年12月4日,还没等流落街头,赛金花就在饥寒中去世了。她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多亏一些同乡发起募捐,才得以安葬在陶然亭,唯有枯木、霜雪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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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生,到底幸还是不幸?不禁想起仓央嘉措的一首诗:

“那个女子

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

眸子闪处,花花草草

笑口开时,山山水水

但那块发光的松石

却折射着她一生的因缘

她坐在自己的深处避邪

起来后再把那些误解她的人白白错过

一挥手

六尘境界到处都是她撒出的花种”

当赛金花的传奇人生落幕,是非虚实,只留待后人评说。

参考文献:

刘半农等:《赛金花本事》,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

别业青:《我的真相,在春天抵达:赛金花传》,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志勤:《一个真实的赛金花》,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

蒋凡:《赛金花瓦德西公案辨正》,《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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