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末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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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政治家王安石的最后九年,是在沿江城市南京度过的。
某天,他去游览长江,碰上了糟糕的天气,但这未影响他的游兴。他反而因此看到了别样的风景:
江北秋阴一半开,
晚云含雨却低徊。
青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
——王安石《江上》
在王安石这首诗里,黑暗与光明的隐喻,仍在彰显他远离政坛后内心的不甘。
如今,王安石被认为是11世纪最伟大的改革家,但这是后人的观点,在当时,王安石被当成“獾子精”和“妖人”,去哪儿都不受欢迎。他从政坛高位坠落后,无处容身的恓惶之感,也就不难想象了。
变法失利和政治失意之后,最终还是江南,也只有江南,包容了这位浑身棱角的失败者。
如同滔滔的长江水,流过了5000多公里,终于来到了被称为“扬子江”的最下游,随之一路向东入海。无论经历多少曲折、壮丽、开阔与惊险,此时此刻,它仅保留了吞吐八方的包容特质。
在它两岸矗立的城市群,同样坚守着这种特质:包容主宰一切,过往、现在和未来。
图片|长江下游流域简图
宁镇双城记:历史的包容
如今的南京,辖区横跨长江南北两岸,但这种格局是明代以后才形成的。明代以前,南京一直以长江为天堑,多次承担起庇护华夏正统的历史使命。
从地图上看,长江原本是东北流向,恰好在南京这里左拐,变成正东流向。这使得南京成为江南到中原最近的点。
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南京带来了山水相依的地貌。前有淮河、长江两道天然防线;后有吴、越地区作为经济后盾。沿岸峰峦林立,狮子山西控长江,三山矶沿江而卧,燕子矶峭壁突兀,栖霞山壮观秀丽,幕府山雄伟险峻。还有江心洲、八卦洲等分布于江流浩荡之间。
上天赋予的地理格局,注定要在历史长河中大开大合,要么走上巅峰,要么坠入地狱。难怪南朝诗人谢朓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图片|从鸡鸣寺看南京城市天际线 · 摄图网
统计显示,南京在历史上有过70多个名字:冶城、越城、石头城、秣陵、金陵、建业、扬州、建邺、建康、秦淮、升州、蒋州、上元、集庆、应天、京师、白下、金城、江宁、天京……中国乃至世界恐怕没有哪一座城市,像南京一样拥有这么多的曾用名。
而每次改名,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不是朝代更迭,就是来了新主人。谁都想在这座历史名城留下自己的印记,以赋予它一个新名字的形式。
代价却不像换一个名字这么轻巧。
历史上,南京经历过六次毁城:
328—329年,东晋苏峻叛乱期间;
548—552年,南梁侯景叛乱期间;
589年,隋朝灭陈以后;
1130年,金兵撤离之时;
1853—1864年,太平天国定都与被湘军攻灭前后;
1937年底—1938年初,日军攻陷南京以后。
每一次,对南京都是致命的毁灭,城建灰飞烟灭,人口被屠杀以致锐减,文化出现断层,昔日繁荣顿成废墟。最后一次毁城,侵华日军发动南京大屠杀,血债累累,迄今仍是整个国家最沉痛的历史记忆。
然而,放眼整部中国史,正是南京的数次“牺牲”,这才庇护了华夏文明。
当游牧民族南侵、中原动乱之时,汉人南渡,第一个选择往往是南京,六朝如此,南宋起初也是如此。而后来的明朝和民国,均以南京为起点北伐,并取得成功,统一了中国。
南京的坚韧与倔强,在历次成毁和胜败之中彰显无遗。中国没有哪一座城市像南京这么有生命力,能够一次次死而复生。
苏峻叛乱毁城后,不到两百年,南朝梁武帝时,建康(南京)有户籍28万户,人口达100余万,当时已是妥妥的世界第一大都市。
隋朝灭陈后,隋唐两代对南京刻意打压贬抑,但到南唐时,南京又一次成为中国的繁华大都会,人口、经济和文化迎来小高峰。
元朝,南京是中国纺织业的中心,城内有专业工匠六千余户,南京产的云锦被定为皇家御用品。
到了明朝,南京是一座国际化大城市,郑和在龙江建宝船厂,开启下西洋的第一次远航。著名传教士利玛窦在晚明曾三次来到南京,他说:“在中国人看来,论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
明清时期,南京还是整个帝国绝对的文化中心。毗邻夫子庙的江南贡院,是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可以同时容纳两万人进行考试。明清中国有10万余名进士,以及全国一半以上的状元,均从这里走出来。
伴随科举的繁荣,南京城里常年定居着大量的文人、高官、画家、诗人与名妓。艺术与娱乐,孕育出这座城市的风流往事。夫子庙与江南贡院所在的秦淮河畔,集市云集,书画、诗词、唱曲、戏剧、园林、美食,一切美妙的事物,群聚于斯。
图片|南京秦淮河 · 摄图网
繁华之下,诞生了一批传世名著:孔子的后人孔尚任追忆明朝,写出了长演不衰的《桃花扇》;落第的吴敬梓自称“秦淮寓客”,写出了讽刺小说《儒林外史》;被抄家的富二代曹雪芹深感世态炎凉、盛衰无常,写出了伟大的《红楼梦》;辞官的袁枚投资置业,潇洒度日,写出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作品……这是南京文化发展史上的一座高峰。
虽然从未被历史温柔以待,但南京以包容和韧性,一次次温暖了历史。
王安石热爱南京,并愿意终老于此,是因为这座城可以包容他的过去与失败。在这里,他逃离了党争沉浮,逃离了政敌攻击,逃离了舆论高压。在这里,他可以骑着驴到钟山(紫金山)闲逛、会友、小住,半醉半醒间,提笔写下美好的诗句: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
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王安石《游钟山》
图片|南京鸡鸣寺,远处即是钟山 · 图虫创意
而在此100多年后,南京钟山的闲适情怀,被镇江北固山的壮怀激烈取代了。从南京顺长江而下,不到100公里,可达北固山。
66岁的南宋词人辛弃疾曾数次登上北固山,他当时出任镇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塞京口,准备为接下来的北伐招募壮丁,训练士兵。一股历史的悲怆意味,从他的笔下弥散开来: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节录)
镇江,从字面理解,意为“镇守长江”。这是北宋徽宗时期被赋予的名字,昭示着接下来的历史中这座城的坚硬底色。在此之前,这座城叫京口和润州。
北固山是京口三山之一,与金山、焦山成掎角之势。这三座山虽然海拔不高,但足以俯视北面长江,由此构成长江上的重要防线。往西,可镇卫南京;往东南,则可守住太湖平原。
这一地理区位的独特性和重要性,使得镇江在历史上南北对峙的时代,往往发展成为一座江边雄镇。也正因此,镇江虽为江南城市,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柔美,而充满硬汉气质。
图片|镇江北固山 · 图虫创意
和紧邻的南京一样,镇江也是因应时势崛起的城市。辛弃疾在词中怀念起三国时代的孙权,慨叹英雄难得。孙权定都南京后,在镇江设“京下督”——专职拱卫京畿,由此成为抗衡曹刘的东南霸主。
到了西晋末年,北方地区动荡,而江南时局相对稳定,这就吸引了北方士族和流民大量南迁。最强的几大家族,无论是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还是陈郡谢氏,都已经聚集到了南京;下等的士族和流民,则更多的聚集在京口(镇江)。由此,整个南朝,南京发展为“士族当权”的政治文化中心,而镇江发展为“流民出力”的军事中心。
东晋宰相谢安当政时,任用侄子谢玄出镇京口(当时称北府),创建北府兵。这支军事力量随后在淝水之战中大败前秦苻坚,保住了南朝正统地位。接下来的历史中,北府兵迎来高光时刻,成为一支可以左右政局、甚至可以改朝换代的军事力量。
到公元420年,出身京口的“寒族”刘裕,凭借北府兵,入主建康,取代了东晋王朝。京口由此变成刘宋王朝的“帝乡”。
相比今天,南朝时期的长江入海口,要西移两三百公里。当时登上镇江北固山,就能东望大海。江海之间,京口三山耸立,景观确实比今天壮丽许多。相传南朝梁武帝曾登北固山,并赐御笔——“全国第一山河”。
图片|镇江局部地图
及至辛弃疾登上北固山的南宋晚期,镇江以其险要位置抵御金人,后来又开始抵御元人。直到近代,清军亦曾在此与入侵的英军爆发了鸦片战争中最惨烈的一次战役。清军将领海龄率2400名士兵守城,兵力与武器均与英军存在巨大的悬殊,但他号召“誓死守镇江,与城共存亡”,战斗到牺牲为止。英军军官此战后记载说,中国人寸土必争,损失比以往任何战役都要惨重。
回望历史,镇江与南京犹如双子星,一荣俱荣。当南京崛起为都城时,镇江要么充当拱卫之任,要么充当死战之士,要么充当省会之职。这,是山水相依的两座城的历史宿命。
图片|镇江金山寺 · 摄图网
典型江南:文化的包容
回到南京后,王安石曾短暂复出。他从南京乘船出发赴帝都开封,中间需要由长江转邗沟,由邗沟转淮河,由淮河再转汴河。
船行没多久,停泊在了镇江对面、长江北岸的瓜洲,他却流露出浓浓的乡愁,显然对做官已失去了当初的雄心壮志: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泊船瓜洲》
瓜洲,在今扬州境内,是京杭大运河入长江的重要通道之一,为“南北扼要之地”,“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涉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是,其为南北之利”。南宋诗人陆游在诗中也写过这个咽喉要冲,说:“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从地理位置上说,处于长江北岸的瓜洲,已经是扬州的南郊。但从文化层面而言,江北之城扬州,却又是一座妥妥的江南城市。
地理与文化的这层“背离关系”,根源就在于王安石北上南下必经的水路——大运河。
图片|大运河地图:蓝色为隋唐大运河,红色为京杭大运河 · 锦绣人文地理
为了将江南财赋运入关中地区,从公元605年至610年,隋炀帝前后耗时六年,征发数百万民工,开凿出一条以洛阳为中心,北达涿郡,南至杭州,全长4000多里,连接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纵贯中国南北的大运河。从此,作为大运河和长江边上的中心城市,凭借水运之利富甲天下的扬州,一跃成为中国最为繁荣的城市之一。
作为战争防线的长江,在隋唐大一统时期迎来更为日常的功能——沟通商旅与船只。当时流行的城市排行榜——“扬一益二”,说明以长江下游扬州和上游益州(成都)为两个中心,其经济地位已经超过了传统中原名城长安和洛阳。
史载,公元751年,扬州江面突然刮起大风,聚集在长江口岸的船舶躲避不及,沉没多达数千艘。一次风灾击沉数千艘商船,由此可见扬州的繁华程度。
图片|大运河扬州高邮段,岸边为镇国寺塔 · 图虫创意
想当初,王安石考取进士后,初入官场的第一站,就是扬州——在韩琦手下充任签书淮南(扬州)节度判官厅公事一职。
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主政扬州的韩琦有一年见官衙里开了一株芍药花,很特别,大红色中间有一路金黄色的腰带,叫做“金缠腰”。韩琦觉得这个花比较少见,就请了四个同僚一起来赏花。赏过之后,每个人掐了一枝戴在头上,结果这四个人后来都做了宰相,人称“四相簪花”。四人中,便有王安石。
但扬州不仅是官员的发迹之地,也是商人的致富之地。尤其是在清代康乾时期,扬州作为两淮地区的盐业集散地,以及南粮北运的漕运中心,“四方豪商大贾鳞集麋至”。
扬州的繁盛,使得康熙六下江南,有五次经过或停驻扬州;而乾隆六下江南,更是次次巡幸扬州游玩,并称赞“广陵风物久繁华”。当时,扬州仅徽商商帮的总资本,就达到了5000万两银子之巨,而乾隆时期号称巅峰,国库最高存银不过也就7000多万两。难怪乾隆皇帝不由得感慨说:“富哉商乎,朕不及也。”
图片|扬州文昌阁 · 摄图网
富商巨贾云集,促进了扬州文化的繁荣与多元融合。
清代戏曲作家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写道:“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当时最好的园林,不在苏州,而是在扬州。戏曲也是如此,发源于苏州昆山的昆曲,进京后缔造出京剧的徽班,都推动扬州苏唱街成为南方戏曲的艺术中心。
而这些典型的江南文化意象,反过来形塑了扬州的江南形象。你看,盐商是徽州来的,园林和戏曲是苏州来的,扬州只是提供了场地,却能以包容的姿态,让这些资源要素为我所用,发扬光大,进而凸显为这座城的主要面貌。
图片|扬州瘦西湖 · 摄图网
同为典型的江南城市,长江南岸、太湖之畔的苏锡常三城与扬州相比,却又有着明显的差异。
这种差异主要表现在,扬州的码头文化属性更强,不事生产而达至繁盛,奉行拿来主义而实现文化昌荣,“消化能力”堪称独此一家;苏锡常三城虽然也得益于大运河而崛起,但促使其繁华的底层逻辑却是强大的自身生产能力。
王安石曾经游历过太湖平原,还曾在常州做过官,尽管时间不长,但完全能够感受到这片得天独厚之地的魅力。行船经过苏州时,他写过一首诗:
北风一夕阻东舟,清早飞帆落虎丘。
运数本来无得丧,人生万事不须谋。
——王安石《苏州道中顺风》
这是一代大政治家的参悟,但也蕴含着以苏州为代表的太湖城市崛起的历史密码:它们不是人事谋划的结果,而是背靠太湖的必然爆发,有着优渥的土地和水产资源,“万事不须谋”,也能成长为影响全国的城市力量。
图片|太湖水系(局部) ·江苏省自然资源厅
事实也是如此。环太湖地区的开发甚早,远在春秋时期就已形成发达的政权——以苏州为中心的吴国,和以绍兴为中心的越国,参与到中原地区的军备竞赛中。当时,这两国均以包容的心态,吸纳楚国人才,学习中原先进文化,进行全国改革,一改吴越地区的落后面貌。
西晋永嘉之乱后,环太湖地区接纳了大量的南下人口,士族文化的特质这才慢慢改变当地原来的尚武精神,使得苏州等地发展为以精致典雅为主要特征的江南文化。
隋朝以后,京杭大运河的开通让中国南北实现了大规模的物流和人才流动,形成了一条生生不息的南北文化走廊。而这背后的推动力,是苏州等太湖城市的生产力已在全国版图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成为帝国统治不可或缺的财富和物资供应地。
图片|太湖 · 摄图网
南北文化交流、经济往来的频繁,亦反哺了苏州,大大刺激苏州的经济发展。宋元时代,又有大批精英和流民一路南下,聚居于斯。尽管此时南、北方依旧战火纷飞,苏州凭借着雄厚的物资基础以及成熟的人文理念,仍旧称雄江南,是无可替代的全国财赋重地,如同当时的谚语所说的那样,“苏湖熟,天下足”。
有意思的是,到了明清时期,这句谚语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有人因此怀疑:苏州退出粮食供应序列,是否意味着苏州经济的衰退?
恰恰相反,这说明苏州的经济结构出现了转型,由过去的农业生产中心升级为商品经济中心,工商业的比重超过了农业。
通过蚕桑、棉花等经济作物的大规模种植,苏州发展为丝织业、棉纺织业以及各种加工业的中心,城市空前繁荣,商旅辐辏,百货云集。整个长三角的商业物流网络均围绕苏州展开,地位类似于今天的上海。直到1843年,苏州仍是仅次于北京的全国第二大人口城市。我们今天仍能从明代仇英的《清明上河图》和清代徐扬的《盛世滋生图》等画卷中,一窥苏州这座大都会在明清时期的繁华景象。
图片|徐扬《盛世滋生图》局部
经济反哺文化。苏州的经济地位,使其文化软实力达到了历史的高峰。“吴中四杰”“吴中四才子”都打着地域名号,却有着全国性的影响力。园林、戏曲、书法、绘画,都是彰显苏州软实力的代言。来自苏州的“香山帮匠人”参与营造紫禁城,不论是殿阁楼榭,还是回廊曲宇,均能信手拈来,这是苏州实现文化输出的最佳佐证。
而苏州文化的强大,依赖教育发展与人才培养。苏州人曾经最自豪的特产,不是什么具体的物件,而是“状元”。数据显示,清代全国共出状元112名,而苏州一府即有29名,约占总数的1/4。这种人才优势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如今苏州籍两院院士人数,仍旧高居全国前列。
图片|苏州博物馆 · 图虫创意
与苏州同样享有太湖资源的常州和无锡二城,也分享着“人杰地灵”的相同密码。
常州光一条青果巷,近代以来就走出了盛宣怀、李伯元、瞿秋白、赵元任、周有光等各领域的重要人才。
无锡则从晚清洋务运动开始,就涌现出薛福成、徐寿、华蘅芳、徐建寅、杨宗濂等开拓性人才,主持倡导或参与创办了我国最早的工业企业,使得近代无锡成为全国六大工业城市之一。
文化的包容与融合,让苏锡常等江南城市一千多年来人才繁盛,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尽管在太平天国运动后,由于战争的摧毁和交通线的转移,特别是中国从江河时代迈入海洋时代的历史大势影响,扬州走向衰落,苏州的地位则被上海取代,但是,江南的人才和文化仍在四处开花,孕育着新一轮的复兴。
图片|苏州东方之门建筑群 · 摄图网
张謇的城:身份的包容
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聚沙成陆,长江入海口不断东移。王安石生活的北宋,今天南通的狼山一带,已是大陆的尽头。
王安石登临过狼山,一眼望见浩瀚长江奔流入海,巨浪滔天,景观壮阔。他当时写了一首诗,题目直截了当——《狼山观海》。
万里昆仑谁凿破,无边波浪拍天来。
晓寒云雾连穷屿,春暖鱼龙化蛰雷。
阆苑仙人何处觅,灵槎使者几时回。
遨游半在江湖里,始觉今朝眼界开。
——王安石《狼山观海》
图片|南通狼山 · 摄图网
南通,是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城,它辖下的区域有大约200公里的海岸线。因地处海陆交界,南通的“成型”也极晚。南北朝时期,当南京和镇江占据主流话语的时候,今天南通市区一带才逐渐涨沙成洲,被称为“胡逗洲”。一直到唐代,胡逗洲才得以开发。南通建城,已是后周显德三年(956)的事了,距今不过一千余年。
所谓厚积薄发,或许很少人会想到,这样一座新生之城,竟然在近代以后迎来了至高荣耀。而这,全赖一个南通人的横空出世:
张謇(1853—1926)。
图片|张謇 · 网络
张謇被公认为近代南通的缔造者,他留下的“遗产”迄今仍在深刻而全面地影响着这座城市。自古迄今,没有哪一个人对南通的影响力能够超越他。
这位奇人是晚清状元出身,却没有循规蹈矩成为主流体系中的官员。相反,从他高中状元到病逝的30余年间,他集士子、文人、状元、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慈善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开启了一段不可复制的人生旅程。
张謇高中状元之时,恰逢甲午海战战败。国事不堪,刺激他投身实业和教育救国之路。最早是受张之洞委托,在通海一带创办纱厂。1899年,著名的大生纱厂在南通唐家闸建成。随后数年,张謇以大生纱厂为核心,创办了油厂、面粉公司、肥皂厂、纸厂、电话公司等20多家企业,形成一个轻重工业并举、工农业兼顾、功能互补的地方工业体系,一度成为全国最大的民族企业集团。
图片|张謇的产业之一:大生纱厂和码头
实力初见成效后,张謇开始发展教育。1903年,中国第一所民办师范——通州师范学校成立。他还创办通州女子师范学校,在全国开了风气之先。接下来,他又将通州师范农科升格为农科大学,并创办南通医学专门学校、南通纺织专门学校;在上海创办吴淞商船学校、江苏省立水产学校,协助创办复旦学院;在南京创办河海工程专门学校等。如今,上海、南京、苏州等地的著名高校,追根溯源都会找到张謇头上。
实业、教育之外,是慈善和城市建设。在张謇的主持下,南通先后建立了养老院、育婴堂、残废院、盲哑学校、贫民工厂、济良所、栖流所、游民习艺所、恶童感化院、改良监狱、医院等一系列社会机构,还建成了图书馆、博物苑、更俗剧场、南通俱乐部、有斐旅馆、桃之花旅馆、通海实业银行、绣织局等企业及公共设施。
其中,许多项目在中国都属于第一次有人做,仅科教文化领域,就拿下了七个“全国第一”。可见张謇的魄力和影响力。
当这一切做完,南通已经成为中国最出名的地方。张謇以一人之力,将南通改造成“中国最进步的城市”,“近代中国第一城”。
张謇去世数年后,1933年,作家刘大杰来到南通,留下了一段珍贵的记录:
到现在,他(张謇)是已经死了,但谁不记得他,谁不追念他!一个黄包车车夫,一个舟子,你停下来只要开口说一句“你们南通真好呢!”他就这么回答你:“张四先生不死就好了。”
问题是,为什么是南通出了张謇?
这是偶然,抑或是必然?这座海陆相接的城市,在江河文明跨向海洋文明的历史时刻,敏锐地嗅到了气息,以包容的身姿,容纳了一个传统士人的身份转变与腾挪,这才有了多重身份的张謇,有了张謇改造出来的新南通。同一时期,内陆许多地方的传统士人,面对时代巨变还在苦苦挣扎,死守着历史与传统,他们没有机会,没有能力,也不愿意摒弃旧身份,拥抱新身份。
由此看来,张謇和南通都是幸运的,一人一城,彼此成就!
回想王安石当年登临狼山的苍茫,或许,张謇就是一个幸运版的王安石。在一座对的城市施展抱负,哪怕大刀阔斧,哪怕超越时代,也不会被当成身份怪异的“妖人”。相反,生前死后,他都是被感念的伟人。
图片|沪苏通长江公铁大桥,连接南通与苏州 · 摄图网
魔都往事:文明的包容
离开南通,更大的时代背景铺展在了上海的脚下。这里,新旧交替,华洋共处,碰撞融合,充满矛盾,而又充满活力。
更大的历史命题要在这里书写:中华文明如何应对西方文明?传统文明如何吸纳现代文明?大陆文明如何涵化海洋文明?
答案仅仅两个字,包容。
只有文明的相互包容,才有站上世界之巅的大上海。
有人说,上海是座老天爷赏饭吃的城市。其处于长江入海口,正好在中国海岸线的中段,且水位落差小,少受海潮与风浪影响,可四季通航,为中国沿海南北货运理想的交会点。
早在近代开埠之前,上海港就以航运繁忙闻名于东海之滨,连通长江与海洋。上海一带最早的海港,可追溯到唐宋时期的青龙港。到明清时期,上海周边的松江、太仓二府州,是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属于江南核心区。
近代以前,受清廷海禁政策的束缚,上海商业活动虽然活跃,但经济实力相较江南名城苏州仍瞠乎其后,海运贸易量也远远不及一口通商的广州。
1843年,经过鸦片战争的屈辱,中国大门被迫打开。根据《中英南京条约》,一口通商禁令解除,上海作为五口通商的商埠之一对外开放。长江流域的城市格局随之被彻底改写。若论及这一历史事件的影响力,近百年来,也许仅有1980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可与之相比。
图片|上海外滩,位于黄浦江畔 · 摄图网
因为突如其来的对外开放,上海久被压抑的潜能得以释放,开启了魔幻发展史。仅仅过去十年,上海的进出口贸易额已经超过广州。
与此同时,太平天国运动爆发,清军与太平军在长江下游沿岸的安庆、芜湖、南京与苏州等城接连交战。而中外军队共同防卫的上海免于战火,在这场空前的兵燹之中,还有大量来自江浙的难民涌入上海,上海城市人口迅速突破百万。
太平天国覆灭后,长江下游名城如南京、扬州、苏州等,大都受到重创。逃过一劫的上海迅速膨胀,从上海滩十里洋场传播的金融、贸易、文化和生活方式,改变了古老中国的社会形态。第一盏路灯、第一个抽水马桶、第一个现代商场、第一辆汽车、第一份报纸、第一高楼……无数个“第一”在上海诞生,一座按照欧洲模式建立的现代都市,在黄浦江边崛起。
不到百年时间,原本在江南地区城市化水平较低的上海,跃居“远东第一大城市”,成为长江乃至中国的国际贸易、航运、金融中心。
历史上,上海曾被称为“小苏州”,到了20世纪初,苏州则反过来被称为“小上海”。风水轮回,C位调转。
图片|1907年建成的外白渡桥,连接黄浦区与虹口区,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口 · 摄图网
作为文明包容的一种具象,我们可以看到上海开埠后的第一条商业街南京路,一头连着五光十色的外滩,一头连着古佛青灯的静安寺。貌似对立撕扯,却又恰如其分地各自安好。
图片|上海静安寺 · 摄图网
如果说上海对于租界文明的包容,是源于知耻而后勇的追赶理念,那么,对于另一种陌生文明的包容,则展现了这座城市伟大的光辉。
二战期间,犹太人遭到种族屠杀,世界上大多数地方出于自身利益,拒绝接纳犹太难民;而上海对来沪避难的犹太人敞开怀抱,无需签证、不用经济担保、也不需要工作证明,接纳了几万名犹太人。
新中国成立后,上海是计划经济时代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改革开放之前,上海地方财政收入占全国的15.4%。因为人口聚集、经济繁荣、思想开放,上海始终是中国现代化的标杆。
1990年,上海浦东开发开放。这是对历史上上海开放包容传统的最好回应。也正是在此之后,上海进入发展快车道,到2021年,GDP突破4万亿元,稳坐全国经济第一城宝座。
越包容,越强大!这就是上海的“魔性”!
图片|上海夜景 · 摄图网
二十七城:当代的包容
从南京到上海,我们勾勒出长江下游沿江城市的兴衰轮换。但这些典型城市,只是传统江南城市的个别代表,亦只是如今长江三角洲城市群的部分缩影。
如今,官方定义的长三角中心区已经涵盖了27城:
上海市一城;
江苏省九城:南京、无锡、常州、苏州、南通、扬州、镇江、盐城、泰州;
浙江省九城:杭州、宁波、温州、湖州、嘉兴、绍兴、金华、舟山、台州;
安徽省八城:合肥、芜湖、马鞍山、铜陵、安庆、滁州、池州、宣城。
可以看到,这既是长江沿江城市的极大扩容,也是明清江南区域的范围延展。在协同发展、共同富裕的理念下,当代的包容性彰显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度与大气。
这些城市,每一个都在历史上响当当,有的曾经辉煌,有的依然辉煌。
数据显示,这片国土面积仅占全国总面积2.3%的地区,贡献了全国1/4左右的GDP。
早在1976年,以上海为核心的长江三角洲城市群,就被城市群理论之父、法国地理学家戈特曼列为世界六大城市群之一。如今,这里依然是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地区之一。
这里的每一步发展,都与长江息息相关。是长江,及其流域内的山水湖泊,将这些城市勾连在了一起。
很多人记住了江南城市的诗意传统,脑海里浮现这些城市的时候总是和江南水乡打上等号;但他们却忘记了这些城市的经济传统,自晚唐以来,这些城市就是帝国繁华背后的物质与精神供给侧。
回头看,长三角城市群的繁荣,不是凭空的创造,而是历史的延续,辉煌的续写。
被江南接纳的王安石,曾写过一首《忆江南》,其中有两句说:
回首江南春更好,梦为蝴蝶亦还家。
如今,千年的时光过去,人们还在这片眷恋的热土上,续写新时代的诗意。
图片|航拍上海浦东陆家嘴 · 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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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马俊亚:《区域社会发展与社会冲突比较研究:以江南淮北为中心(1680-1949)》,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南京简志》,南京出版社,2014年
薛冰:《南京城市史》,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
安东篱:《说扬州:1550-1850年的一座中国城市》,李霞译,中华书局,2007年
张仲礼等:《长江沿江城市与中国近代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
戴鞍钢:《港口·城市·腹地:上海与长江流域经济关系的历史考察(1843-1937)》,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
熊月之主编:《明清以来江南社会与文化论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
《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新华社,2019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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