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罗斯之俘:中国造纸术的西传

怛罗斯之战
怛罗斯之战

  汉帝国崩溃之后,中国就开始了一场叫“三国”的战争大戏。小国寡民的蜀国依靠“诸葛连弩”,向强大的魏国频频发起进攻。诸葛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甚为犀利。现代复原的诸葛连弩射程达到60米,其射击效率是普通单发弩的30倍,不仅完全消除了一般弩弓发射间隔长的弱点,反而以高速连射而闻名,堪称冷兵器时代的机关枪。诸葛亮还制作了一种筩袖铠,二十五石弩都难以射穿。

  稍晚一个时期,匈奴人赫连勃勃在叱干阿利的帮助下立大夏国。阿利非常喜欢良弓和宝甲,他掳获的“工匠必有死者,射甲不入即斩弓人,如其入也,便斩铠匠”,超级变态。魏晋之后马镫已经完全普及,这使骑马成为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五胡乱华”使尚武之风大盛,“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即使文弱的书生也无不引弓射弈。李白曾自诩为“一射两虎穿,转背落双鸢”,而杜甫在打猎中则“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李白的《塞下曲》诗曰: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胡越一家”的隋唐王朝是秦汉王朝之后中国第二帝国,而以马上得天下的李唐王朝甚至自诩李广之后。被称为“天可汗”的唐太宗李世民孔武有力,“箭穿七札,弓贯六钧”。他曾经对窦建德夸口说:“寡人持弓箭,公把长枪相副,虽百万从亦无奈我何!”一次路遇野猪,他“引弓四发,殆四豕”。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玄武门之变中,李世民像射野猪一样射死他的长兄李建成;当时他四弟李元吉向李世民连射三箭,竟无一射中。

  民间尚武映射到国家层面就是穷兵黩武。隋唐两代东征西讨,终于成就了一个庞大帝国,“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州县,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拥有70万匹军马资源的唐朝军队无疑具有强大的机动能力,由先前的府兵制转向募兵制后,使拥兵自重的军人势力尾大不掉,逐渐成为独霸一方的军阀。好大喜功的朝廷对军阀的纵容,使边防军费从开元初年的200万贯,增加到天宝末年的1500万贯。“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龙蛇混杂的多民族雇佣兵,成为唐军进行开疆拓土四方征伐的主要力量。

  “车磷磷,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当时唐军步兵骑兵均将弓弩作为基本装备,骑兵几乎人手一弓,弓完全占主导地位。与汉代相似,步兵弩仍然是制式武器,而大型弩炮则成为唐军重要的战术武器。唐朝一代战事频仍,大型弩炮发展迅速。弩炮被广泛用于攻城和守城的作战中。唐人称弩炮为“绞车弩”或“车弩”。杜佑的《通典》中说:“今有纹车弩,中七百步,攻城拔垒用之。”李世民当初围攻洛阳宫城时,曾遭遇王世充有力的反击,守宫城者依仗的是一种八弓床弩:“八弓弩,八弓共一絭也”,箭如车辐,镞如巨斧,射五百步。

  自从先知默罕默德创立了伊斯兰教,仅仅1个世纪,偏居阿拉伯半岛的几个部落就迅速扩张,成为一个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阿拉伯帝国,向西占领了整个北非和西班牙,向东则把整个西亚和大半个中亚揽入囊中,与当时的中国大唐帝国和欧洲查理曼帝国呈三足鼎立之势。

  穆罕默德有一条著名的圣训:“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早在7世纪时期,岌岌可危的波斯帝国就向东方的大唐求援,以期共同抵御阿拉伯帝国。永徽二年(651年),阿拉伯帝国派遣使者,阻止唐帝国介入中亚事务。此后的一个世纪中,阿拉伯帝国与唐帝国外交通使达22次之多。8世纪初,阿拉伯帝国在东方的最高长官哈查只·伊本·优素福就许诺他的大将——穆罕默德和古太白:谁首先踏上中国的领土,就任命谁做中国的长官。公元715年,阿拉伯帝国与吐蕃联军攻打唐属国拔汗那,被唐军击败。两年后,阿拉伯帝国对中国的战争又一次遭到失败。

  公元750年,穆罕默德叔父阿拔斯后裔阿布阿尔成为阿拔斯王朝哈里发,中国称“黑衣大食”,欧洲人称之为“东萨拉森帝国”。阿拉伯帝国从此进入长达767年雄霸欧亚的黄金时代。

  751年是回历133年,也是大唐帝国的天宝十年。历经贞观之治、永徽之治、武周政治,国势大增,文治武功在唐玄宗开元年间达至鼎盛状态,堪称史无前例的盛世。天宝年间,帝国逐渐在酒色权势中走向沉迷,繁荣的表面下已经危机重重。当两个以武力进行疯狂扩张的阿拉伯帝国与大唐帝国在中亚相遇时,一场决定性的战争就无可避免,这就是著名的怛罗斯之战。

  怛逻斯战役的起因是唐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血洗西域藩国石国(今塔什干),侥幸逃脱的石国王子遂向阿拉伯帝国求救。闻讯后,高仙芝率领大唐联军不顾高原缺氧,长途奔袭700余里,最后在怛逻斯(Talas,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与阿拉伯和突厥军队遭遇,怛逻斯战役爆发。

  无论《旧唐书》还是《资治通鉴》,对怛罗斯战役的叙述都极为简略:

  高仙芝之虏石国王也,石国王子逃诣诸胡,具告仙芝欺诱贪暴之状。诸胡皆怒,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仙芝闻之,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深入七百馀里,至恒罗斯城,与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罗禄部众叛,与大食夹攻唐军,仙芝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馀才数千人。

  高仙芝为高句丽人,“美姿容,善骑射,勇决骁果”。在怛罗斯战役之前,高仙芝取得对吐蕃的连云堡大捷,征服西域葱岭诸国。无论在装备、素质、士气还是将帅能力方面,高仙芝的唐军都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顶点。唐军的“锋矢阵”几乎所向披靡,先是以轻装步兵手执陌刀“如墙而进”,配合骑兵突击,后列是弓弩手的大力仰射。唐军在武器上最大的优势就是拥有杀伤力巨大的唐弩。唐弩分为四种:伏远弩射程三百步(450 米),擘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 345米),角弓弩射程二百步(300 米),单弓弩射程百六十步(240 米),可在不同范围对阿拉伯人形成威胁。围攻怛逻斯城的唐军一定使用了强大的车弩,也叫床弩。这种“十二石”的强弩以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枝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所中城垒无不摧毁。

  高仙芝的远征军尚未到达怛罗斯,阿拉伯人就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黑衣大食驻巴士拉的东方总督艾布•穆斯林命令部将塞义德据怛罗斯城进行防守,等待大军的集结。唐军在高海拔异域长途奔袭,等到兵临怛罗斯城下,以逸待劳的阿拉伯与突厥联军已经严阵以待。阿拉伯步兵的制式武器是长矛和盾,骑兵装备为的“大食宝刀”,即阿拉伯弯刀,当然也离不开弓箭,但没有射程更远的弩。阿拉伯一方总兵力为15~20万,主将为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阿拉伯与突厥联军占据了主场优势和兵力优势。高仙芝所部两万唐军中,一万骑兵,六千陌刀手,四千弩箭手。唐朝属国拔汉那国和葛逻禄国组成三万五千联军相助。

  面对数量巨大的阿拉伯骑兵,高仙芝没有采用惯常以陌刀为主的“锋矢阵”,而是充分发挥弩箭优势,他将弩箭手排成3排,每排1000名弩箭手。留下1000名弩箭手为预备队。当充满宗教狂热的阿拉伯骑兵进入弩箭射程后,唐军的弩手开始轮流射击:第一排射毕,再由第二排射,然后是第三排;当第三排射毕,第一排弩手已经上好弩箭;如此唐军一直保持着连续不断地射击。阿拉伯骑兵不断地冲上来,却总也到不了唐军跟前。虽然只隔了100步之遥,但这100步却成为无法逾越的死亡地带,很快就布满阿拉伯人和突厥人的尸体。阿拉伯联军先后7次进攻,均被唐军的强弓硬弩击溃。死亡高达7万人,可谓骇人。

  33年前——公元718年(唐开元六年),阿拉伯帝国在君士坦丁堡之战中失利,伊斯兰扩张的步伐开始减慢。19年前——公元732年,发生在欧洲的图尔之战,伊斯兰教与基督教进行决战,阿拉伯骑兵同样败在铁锤马特那坚韧不拔的法兰克步兵方阵面前,使伊斯兰教在西方的传播从此止步。西方不亮东方亮,怛罗斯成为阿拉伯帝国的新神话。

  宗教狂热和数量巨大是伊斯兰势力扩张的最重要原因。此次战役中,阿拉伯军队是大唐军队兵力的数倍。战事从7月18日开始一直持续了5天。第5天,形势发生突变,阿拉伯人花重金买通了葛逻禄部雇佣兵,激战中的唐军突然遭到反戈一击。葛逻禄部雇佣兵与阿拉伯联军一起联手,夹击唐军。唐军是多兵种组团作战,一旦阵列崩溃,就会彻底失去作战能力,根本无法与阿拉伯骑兵进行单兵对抗。唐军的骑兵和步兵被分割包围,失去保护的弩手只能束手就擒,唐军霎时大败。怛罗斯之役,唐军损失惨重,高仙芝单骑逃脱。两万安西精锐几乎全军覆没,阵亡和被俘各自近半,仅有千余人得以身还。

  直到1000多年后的鸦片战争,怛罗斯之战成为中国古代史上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唯一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这场完败成为“唐帝国在西域霸权的没落的征象”(白寿彝)。怛罗斯之战的直接后果是大唐丢失了从伊朗东部到阿富汗在内的广大中西亚领土,大唐自此退出了对中亚霸权的争夺,使阿拉伯人和葛逻禄人瓜分了大唐帝国在西域的霸权,随后爆发的安史内乱使大唐永远失去了西域。此役40年后吐蕃人攻克了大唐帝国在塔里木盆地的最后一个安西据点。阿拉伯帝国不久就将都城迁到了两河流域的巴格达,阿拔斯王朝的曼苏尔说:“这里有底格里斯河,可以把我们和遥远的中国联系起来。”

  怛罗斯战役是唐朝和大食这两个当时地球上最强大的帝国间的政治冲突,“在突厥斯坦历史上,无疑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一次战役,因为它决定了是中国文明还是阿拉伯文明将在这一地区占主导地位的问题”(巴托尔德)。高仙芝并没有成为亚历山大。在世界史上,中国人唯一一次跨过帕米尔高原,建立霸权的尝试以失败而告终,儒家文明从此走向保守和内敛。当帝国超越它的统治力量时,内忧常常比外患更加危险和致命。4年之后的一场内乱,几乎颠覆了一个盛世大唐。

  从怛罗斯之败到安史之乱,长达2000多年的整个中华帝国史,在这4年期间走向一个盛极而衰的文明“拐点”,一个长达千余年的下降趋势由此开始。与东方帝国的陨落相反,阿拉伯帝国开始了一个长达700多年的黄金时代。伊斯兰教“绿化”了整个中亚,并继续加快东进的步伐。

  怛罗斯战争这一年成为唐帝国的拐点,高仙芝在西域失败的同时,鲜于仲通统帅的6万唐军也在云南全军覆没。白居易在《新丰折臂翁》中写道:“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也是这一年,帝国矮子丕平建立了加洛林王朝,欧洲即将进入统一的查理曼帝国时代。

  八世纪末,来自蒙古高原的回鹘汗国崛起于天山南北,善于骑射的回鹘(回纥)人赶走天山南的吐蕃人,又征服了天山北的葛逻禄,势力西达碎叶。在西方基督徒发起十字军东征的同时,改宗伊斯兰教的回鹘喀喇汗王朝对西域其余诸佛国发起旷日持久的“圣战”。无数佛教徒遭到迫害和屠杀,佛教寺院庙宇被拆毁,佛像被捣毁,佛教经典文献被焚烧,原来信仰佛教的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和楼兰等部落国家,逐渐伊斯兰化和回鹘化,并最终与古老的吐火罗语一起消失。

  怛罗斯之战不仅改变了自张骞以来的中国版图,也完全改写了中亚的地缘政治和文化。崇尚大一统的“中国”边界,由此发生不可逆转的东缩,并影响到今天的中国,比如“东突”问题。

   大唐帝国此役战败,有一万余唐军成为战俘,其中包括许多技术工匠。这些大唐俘虏都被安置在阿巴斯王朝的首都库费(今巴格达南)。工匠中有不少造纸工匠。虽然当时中国人已经有了长达600的纸上历史,但中国之外依然没有这种廉价而完美的书写介质。怛罗斯战役数年后,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就出现了西域第一个造纸作坊;随后,巴格达也出现了造纸作坊和纸张经销商,以后逐渐扩展到大马士革、开罗,最后到达欧洲的文明中心西班牙。包括李约瑟在内的许多历史学家都认定,这些造纸技术是由被俘的中国工匠师傅传授。作为人类文明史上的重大事件,中国造纸术的西传就这样不经意间开始。与其他许多中国发明一样,中国纸经阿拉伯传到欧洲,将黑暗的欧洲带入一个文明时代。中国纸使印刷成为可能,从而催生了西方文明和现代文明。

  唐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一个在怛罗斯战役中被俘的书记官,回到睽违11年之久的大唐,他叫杜环,他的族叔是著名政治学家杜佑。杜佑在《通典》中记下了和杜环一起被俘的工匠:“绫绢机杼、金银匠、画匠、汉匠起作,画者京兆人樊淑、刘泚,织络者河东人乐寰、吕礼。”杜环在中亚、西亚乃至地中海沿岸等阿拉伯帝国境内游历生活了11年,也是第一个到过摩洛哥的中国人。杜环由海路经广州返回中国,并将其游历见闻写成《经行记》,这是关于伊斯兰教最早的汉字记录。

  杜佑曾任唐朝节度使和宰相等职。《通典》作为中国第一部典章制度的百科全书,记录了帝国走向崩溃的瞬间:

  国家开元天宝之际,西陲青海之戍,东北天门之师,碛西怛逻斯之战,云南渡泸之役,没于异域数十万人。天宝中哥舒翰克吐蕃青海,青海中有岛,置二万人戍之。旋为吐蕃所攻,翰不能救而全没。安禄山讨奚,契丹于天门岭,十万众尽没。高仙芝伐石国,于怛逻斯川七万众尽没。杨国忠讨蛮阁罗凤,十余万众全没。向无幽寇内侮,天下四征未息,离溃之势岂可量耶?

  好战的隋唐第二帝国以自身的命运证实了《盐铁论》中那句话:“兵者凶器,不可轻用也。其以强为弱,以存为亡,一朝尔也。”怛罗斯战役4年后,原姓“亚历山大”的突厥人安禄山在范阳(今北京)发动叛乱。作为大唐帝国最为强悍的一支胡汉骑兵,叛军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帝国推向坟墓的边缘。“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如山,万里君王蜀中老”(张耒)。怛罗斯战役的幸存者高仙芝在潼关战役中被昏君李隆基杀害。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20世纪初重走帕米尔高原的唐军奔袭路线,曾经赞叹高仙芝道:“中国这位勇敢的将军比起欧洲名将汉尼拔、拿破仑和苏沃洛夫的翻越阿尔卑斯山来,真不知要伟大多少倍。”

  颇具讽刺的是,为了平定“安史之乱”,大唐帝国竟然请来当年怛逻斯战役的对手来协助戡乱。《旧唐书·肃宗本纪》载,至德二年九月,“元帅广平王统朔方、安西、回纥、南蛮、大食之众二十万,东向讨贼”。据两唐书《大食传》记载,大食军队会同拔汗那、回纥援兵作为精锐部队,帮助唐代宗收复两京。

  安史之乱将大唐帝国历经几代“盛世”,苦心积累的无数财富一举化为乌有,整个华北平原成为胡人铁骑逐鹿的战场。五胡乱华300年后,中原再现南渡风潮,“四海南奔似永嘉”,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进一步南移。孕育了周秦汉唐等中华文明的关中沃土,在历经2000多年后,终于走向没落。在未来的历史中,安禄山起兵的范阳逐渐成为游牧民族征服中国的风水宝地。中国文化流落于南方,但统治仍来自北方,野蛮对文明的征服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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