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西门庆妻妾们手段百出的争宠战争

大家要知道,薛嫂正是把西门庆女儿西门大姐介绍给陈敬济的媒人。陈家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杨戬的亲家,西门庆能攀上这门富贵亲家,薛嫂功不可没。不难想象,说成了这门亲事,西门庆答谢薛嫂的红包应该不少。现在西门庆的三老婆卓丢儿死掉了,食髓知味的薛嫂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继续捞一笔的机会。

金瓶梅西门庆妻妾们手段百出的争宠战争

第七回一开头,就写了薛嫂跑到西门庆家,要给西门庆介绍孟玉楼的故事。对于熟悉了潘金莲这条主线的读者来说,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孟玉楼是有点突兀的,许多人甚至要纳闷:

潘金莲和西门庆不是正打得火热吗,怎么没头没脑跑来一个媒人要给西门庆介绍姨太太呢?

大家要知道,薛嫂正是把西门庆女儿西门大姐介绍给陈敬济的媒人。陈家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杨戬的亲家,西门庆能攀上这门富贵亲家,薛嫂功不可没。不难想象,说成了这门亲事,西门庆答谢薛嫂的红包应该不少。现在西门庆的三老婆卓丢儿死掉了,食髓知味的薛嫂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继续捞一笔的机会。

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何如?”

我们看到,薛嫂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时,口气完全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凭什么?我们继续看下去:

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 拔步床是一种结构高大的木床,下有承托全床的木板平台,床沿有小廊、立柱,柱间有雕花栏杆。床边附有小柜、抽屉。]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三梭布是当时松江著名的棉纺织品,筘密缕匀,紧细若绸。]也有三二百�c。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只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它什么!……”(第七回)

几千两现金,再加上布匹、衣物、首饰、家具,孟玉楼的身价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在明朝万历年间,万两银子全换了白米,拿到当代来卖,约可卖得六百五十万至八百五十万左右的人民币[明朝万历年间,1石米的价格约在7钱至1两之间浮动,换算起来,1两银子可以购买1至石白米。1石相当于今日市斤,公斤。我查了一下2009年3月份价格,约为每公斤40元左右。换句话,明代1两银子买到的白米,拿到当代来卖,大约价值约600至860元人民币。]。孟玉楼这样的身价不能说不迷人,难怪薛嫂胸有成竹。

(必须提醒大家的是,《金瓶梅》虽然年代假托宋朝,可是小说里的习俗、俚语、官制、饮食、运河码头、甚至是人名,全部是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翻版。这些《金瓶梅》留下来巨细靡遣的生活细节,虽然故事里说是宋朝的故事,很多学者倒把它当成明朝食货志的重要材料在研究。)

六百至八百万元人民币的遗产不能算少。但话又说回来,孟玉楼的长相还是要问一问的,否则万一娶进门之后才发现是“恐龙妹”,西门庆也未免太吃亏了。

先来看看孟玉楼的长相吧。根据薛嫂的形容,她的模样是这样的:

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孟玉楼其实已经三十岁了),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第七回)

我们看到,西门庆光是听到那么多财产——哪怕缺手缺脚都肯了,怎想得孟玉楼还有长 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还会针指女工,双陆棋子,弹一手好月琴……对西门庆来说,简直胜过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了。难怪他一听完,想都不想,立刻就问薛嫂:

“既是这等,几时相会去?”

也许有人忍不住要问:西门庆不是很有钱吗?怎么还在乎孟玉楼的钱?

事实上,《金瓶梅》一开始提到西门庆的财产时,虽然说他继承了父亲的生药铺,豪宅,家中呼奴使婢,但最后的结论却是:“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以这样的格局看来,西门庆充其量只能算比普通人家稍好的小富而已。过去西门庆娶的小妾,包括二房的李娇儿,三房的卓丢儿(已过世),全来自妓院——这些女人虽然有姿色,对西门庆的事业却一点帮助没有。不过经过西门大姐和陈敬济的婚事之后,西门庆开窍了,他发现:原来结婚也可以当成事业来经营的。这是薛嫂看准了西门庆会欢喜乐意的理由。

我们再看看孟玉楼的心态。谈到孟玉楼再嫁的对象,事实上,她是有两个选择的:一个是薛嫂介绍的商人西门庆,另一个则是前夫杨宗锡母舅张四介绍的尚举人。

如果用过去“士农工商”的职业等级来看,尚举人显然是比西门庆好的选择。不过,我们很讶异地看到了孟玉楼竟跌破眼镜地放弃了嫁给尚举人的机会,而选择了小商人西门庆。

这样的选择当然让介绍尚举人的母舅张四脸上无光。他劝孟玉楼说:

“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订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西门庆)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

但孟玉楼却自有主张。她说:

“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欢喜,多亦何妨。丈夫若不欢喜,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

从这段对话,我们理解到孟玉楼是非常务实、有想法的女人。对于嫁给西门庆这件事——不管是西门庆的优点、缺点,她是仔细盘算过的。尽管当时士大夫观念根深蒂固,但是孟玉楼的选择让我们看到这样的观念已经发生动摇。在那个资本主义刚开始萌芽的时代里,原来很多女人早已经理解到:男人有“钱”是比有“学问”更重要的。

前夫杨宗锡的母舅张四会出面阻止,说穿了,还是出于贪图杨宗锡留下来的财产。但薛嫂和西门庆早有防备。薛嫂一开始就算计到了张四的阻力,因此在见到孟玉楼之前,早就让西门庆去拜会杨宗锡另外一个更重量级长辈——姑妈杨姑娘。西门庆送了杨姑娘三十两银两的馈赠,并且许诺完婚后再送七十两银子以及两匹缎子做为后谢(一百两银子在当时足够买一栋房子了)。西门庆的大方出手,赢得了杨姑娘的全力支持。

果然在迎娶孟玉楼当天,薛嫂引着小厮伴当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时,母舅张四找来左邻右舍,拿杨宗锡的弟弟杨宗保当借口,不许孟玉楼把财产搬走,还要她打开箱笼检查,喧嚷得沸沸扬扬。这时,杨姑娘拄着拐杖出现,全力捍卫孟玉楼。当着众人面前,杨姑娘和张四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双方火气愈来愈大,到最后,连脏话都说出来了。

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率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趁着)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第七回)

这个婚礼写到最后不像婚礼,反而像是一场难看的遗产争夺。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孟玉楼没有那么多遗产,西门庆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大费周章地把她娶回家来。同样的,孟玉楼会选择西门庆,恐怕也是因为唯有嫁一个更有钱有势的男人,她手上的财产才不会被张四、杨宗保这样的穷亲戚花费殆尽。

换句话,在这场看似热闹的婚礼背后,“钱”恐怕才是真正的主题。

如果说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关系始于“性”的冒险追逐,那么孟玉楼和西门庆的婚姻就更像是“财务”的策略联盟。不同的出发点,当然也决定她们将来在西门庆家的生存策略和格局。

这是孟玉楼的出场。

小说里写西门庆娶孟玉楼,办女儿西门大姐的婚礼时,一副把潘金莲完全抛到九霄云外似的。

当然,这时武大的百日忌辰还没过,真要娶潘金莲似乎也还不可行。潘金莲不像孟玉楼这么有钱,在毒死武大后,除了指望西门庆娶她外,似乎没别的出路了。以西门庆这种情场老鸟的心态,故意把潘金莲晾在一旁,让她等等,应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过这样的等待对潘金莲来说,可就没有这么惬意了。在被冷落了一个月之后,她原先的自信开始崩溃。潘金莲不但“每日把门儿倚遍,眼儿望穿”,还不时派王婆、迎儿去打探消息。心情不好时,还要打迎儿出气。好不容易潘金莲终于在门口逮到西门庆的跟班小厮玳安,对他哭诉,没想到连玳安都回答她:

“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吴月娘)也不管着他。”

玳安是西门庆跟前的小厮,向他抱怨,本来就是指望他能把话传到西门庆耳里。可是现在他反过来安抚潘金莲,当然让潘金莲吓一跳。

是啊,连吴月娘都管不着西门庆爱娶多少老婆了,你潘金莲又能怎么样呢?现实就是这样。要嘛,你告官威胁西门庆,再不然,你就得适应游戏规则。

听完玳安的话,潘金莲忽然觉悟到,这是一场严苛的生存竞争,她没时间再哭哭啼啼了。现在她面临的情况显然和之前在张大户、或者武大那里可以恃宠而骄的规模不同。如果她不赶快抛掉那个怨妇形象,变得更加娇媚、懂事,她是很可能被淘汰出局的。

我们看到潘金莲在这里的转变相当明显。她依照玳安的建议写情书给西门庆,邀请他来家里过生日庆生。潘金莲甚至还巴结玳安,请他吃东西,给他小费,还请他代递情书。在好不容易把西门庆请来之后,又送礼巴结、对他百依百顺,无所不用其极地施展媚功,博取西门庆欢心。

在潘金莲嫁进西门庆家之前,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心理转折了。潘金莲再明白不过,在这个残酷而无情的竞技场里,她得成为西门庆最宠爱的人,否则她就无法逃离过去那些被卖来卖去的命运。

书上并没交代玳安把潘金莲的情书交给西门庆了没,或者西门庆收了情书之后有什么反应。总之,西门庆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来找潘金莲的打算。

西门庆生日当天,潘金莲等不到人。她再接再厉,又请王婆吃饭喝酒,还从自己头上拔下金头银簪子给王婆当礼物,要王婆一定得把西门庆请来。

从头上拔下金头银簪子这个动作耐人寻味。一方面,潘金莲明白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使唤王婆非钱不行,但另一方面,她从自己头上拔下发饰,表示潘金莲能动用的资源相当有限了。

王婆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清晨妓院巷口拦到喝得醉眼酩酊的西门庆,死拖活拖硬是把他带到潘金莲住处来。潘金莲看到西门庆时,尽管娇嗔作势,但我们注意到这时潘金莲收敛起过去那么恃宠而骄的态度,分寸的拿捏其实是心机十足的。我们且来看看这个场面:

妇人(潘金莲)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

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明明就是娶了新娘)!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

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

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扁担大蛆叮口袋。”

妇人道:“负心的贼!扁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第八回)

这里把西门庆的痞子性格描写得淋漓尽致。潘金莲要西门庆发誓,西门庆一阵乱发誓,什么大蛆叮口袋这种空誓都发得出来,搞得潘金莲只好继续装生气。

最紧张的莫过王婆了。

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来就是这般的。”

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

妇人猜做那个唱的(歌妓)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

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还继续死赖。)

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第八回)

事实上,潘金莲并非不恼西门庆,只是真要卯起来数落,西门庆怕五分钟不到就拂袖而去了。这种表面哀怨、奚落的调侃事实上正是打情骂俏的一部分,愈是走在悬崖边缘当然愈有危险的乐趣,但愈是如此,分寸的拿捏就愈是重要。

这场打情骂俏的气氛最后在潘金莲摆出精心预备的酒菜,并且送给西门庆“一双玄色缎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护膝,指的是膝裤,是一种套裤,形制有如圆筒,有表有里,套札于腿上。];一条纱绿潞�、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兜裹胸腹的菱形布片,用带子系在颈背后)”时,被推到了最高潮。

鞋子、膝裤、内衣是最贴身物品,这样的出手暗喻的当然是两人之间关系的亲密。更进一步,隐藏在细工刺绣中的深情款款更是细腻动人——潘金莲把西门庆比喻为香草般的君子,自己则愿意如松竹梅岁寒三友一般,坚贞、不变地追随在他周围。

此外,潘金莲还送了西门庆一支“并头莲瓣”头簪。或许对古代的女人来说,头簪的功能如国旗都某种程度具有宣示领土的作用。因此,头簪上甚至还刻着字:

“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这样的场面现在看起来固然有点肉麻兮兮,可是我们要知道,明代男人多半是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成了亲。因此,很多人尽管拥有三妻四妾,尽管儿孙满堂,一辈子却是从来不曾谈过这样肉麻兮兮的恋爱的。

聪明的潘金莲充分运用的正是男人对“谈恋爱”的渴望,把谈恋爱过程中这些思念、哀怨、关心、奉献……的情趣,玩弄得出神入化。这是唯一能够吸引西门庆,最后的全力一搏了。

无疑的,潘金莲这次的出击是圆满而成功的。书上说西门庆的反应是: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第八回)

这里的“聪慧”实在耐人寻味。我们分不清楚西门庆到底是称赞她这些女红做得精巧,还是称赞她实在太懂事了,用这么惊人的速度,就学会了他期望中的一切。一个懂得柔顺、谦卑与感恩的贵妇、情妇,一个懂得谈情说爱的可人儿,一个风情万种的*、*。

庆生会的成果完全合乎预期。王婆喝了几杯酒之后很知趣地走人,留下西门庆与潘金莲。一切就如同潘金莲所希望的:

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按:别忘了,西门庆玩了一个通宵,才从妓院出来。但是睡了一觉之后……)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无度。(第八回)

一场让西门庆另眼相待庆生会,改变了西门庆的命运,更改变了潘金莲往后的命运。如同过去,潘金莲再度用*赢得了西门庆对她的宠爱。在*无度的欢爱里,或许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次和上一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潘金莲却再明白不过,在这个残酷而无情的竞技场里,如果西门庆不爱她,她也就失去一切了。

热闹仍持续着,但不安却一点也没有减少。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竞技场,选择了继续和西门庆肉搏的。或许在一片*的交欢声中,只有潘金莲心里有数,面对这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西门庆,她是如何地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得分,继续存活。

在《金瓶梅》那么厚的一大本书里,提到潘金莲嫁入西门庆家这么重要的场面,竟然用二行不到的文字就写完了。

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第九回)

会搞得这么难堪,当然因为出差的武松要回来了。没有人知道武松得知哥哥的死讯后会有什么反应?王婆建议,趁着武大百日将至,不如请些和尚来念经诵忏,帮武大做完百日烧了灵牌,一顶轿子把潘金莲娶回家算了。所谓的“幼嫁从亲,后嫁由身”,潘金莲再嫁这事说来没什么不对,但因为毒死了武大,心里有鬼,怕街坊邻居说话,因此不宜太张扬。所以一桩原本应当热热闹闹的喜事才会落到这种下场。

故事发展至此,小说原先那条“勾引武松——西门庆遇见潘金莲——十分光——鸩杀武大”的情节线,又和现在这个情节交会在一起。

在《水浒传》里,武松回来发现武大被害,展开了他的报复行动,冷血地杀死了西门庆和潘金莲。但在《金瓶梅》里,武松却在酒楼误杀了和西门庆一起喝酒的衙役,被发派孟州监牢。西门庆和潘金莲继续过着他们奢华*的生活。这些情节,我们上一章已经说过了。

在这场不起眼的婚礼之后,《*》正式告别了《水浒传》。从这里开始,《*》终于渐渐脱离了《水浒传》的叙事,慢慢进入了西门庆家里的妻妾争宠之战,展开属于自己情节和新的格局了。

4

在《*》一开始不长的篇幅里,我们看见西门庆用一种惊人的热情连娶了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三个小妾,“收用”了庞春梅。不过在烟硝味十足的气氛里,西门庆又“梳笼”[从前雏妓未接客之前都结发为辫,第一次接客时,也像民间婚嫁一样,头上梳髻,因此称“梳笼”。虽然不是正式的嫁娶,但梳笼雏妓的恩客也得给银两,做衣服,定桌席,煞有介事地接受道贺,隆重地吃几日喜酒,还要在妓院里住个几天。]了丽春院的*李桂姐。西门庆在这方面的精力显然异于常人。

李桂姐是李娇儿的侄女。在这个西门庆妻妾中,旧人党和新人党之间紧张气氛正在拉高时,李桂姐成了西门庆的新欢这个消息,无疑给李娇儿、孙雪娥带来千军万马的气势。

【题外话】

很多人读《金瓶梅》时,不免觉得纳闷,心里想:一个小小的清河县里,真有那么多妓院?西门庆娶了两个妓女,又梳笼了一个。他和朋友喝酒玩乐在妓院、过生日在妓院、谈生意也在妓院。喜庆时妓女也被请到家里来弹唱助兴,感觉上,妓女像那卡西走唱乐团那么公开,妓院像星巴克、麦当劳到了三步一家,五步一户的公开场合。这是《*》的作者刻意夸张,还是当时的情况果真如此?我找了一下数据,好像事实就是如此。

谢肇�J在《五杂俎》里,曾经描述过明朝中叶之后,娼妓普遍的情况:

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它并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而京师教坊官收其税钱,订立脂粉钱……

除了女红、厨艺外,中国古代良家妇女在识字、写字、诗词、绘画、音乐上的文化涵养普遍有限,然而出身妓院的女孩,必须在出道前接受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因此,文化水平大不相同。她们之中,有许多是才貌双全,文武兼备的。这和我们对于现在*的想象有很大的落差。在《甲乙剩言》就提到一个叫薛素素的娼妓。说她:

姿态艳雅,言动可爱,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又善驰马挟弹,能以两弹丸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

这种文武兼备的才华难怪连读书人见了都要心存仰望。

不管容貌、风韵甚至文化、才艺,在这种外面的女人比家里的女人都还要质优的情况下,妓院其实是带着时尚与流行感的。嘉靖到崇祯年间,甚至有人举办各种“莲台仙会”之类的*选美大会,品评名妓,订定“花榜”,分列次第:女状元、榜眼、探花、解元及女学士、太史之称。

把科举套到名妓身上,文人意淫的想象可见一斑。更夸张的是,在那样的时代里,不只公娼要有才艺,连私娼都得吟诗颂词。《梅圃余谈》里说:

皇城外娼肆林立,笙歌杂沓,外城小民度日难者,往往勾引丐女数人,私设娼窝,谓之窑子。室中天窗洞开,择向路边屋壁作小洞二、三,丐女修容貌,风流居其中,口吟小词,并作种种之态。屋外浮梁子弟,过其处,就小洞窥,情不自禁,则叩门入。

连私娼都要扭捏作态地口吟小词,可见当时到妓院是带着怎么样文化雅致的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大概很难想象得到:明朝很多男人上妓院,与其说是去找女人上床,还不如说是去谈恋爱的。

我们曾说过,明代的男人娶老婆凭的是媒妁之言,许多富人就算拥有三妻四妾了,尽管“性”经验一点也不缺乏,但自由恋爱的经验却不曾有过。

这是妓院所以迷人的地方了。*不管在容貌、才艺,或时尚流行各方面都拥有比家里老婆更多的优势。此外,她们还见广识多,接待过各行各业优秀的男人,并且还提供了男人最渴望的“谈恋爱”经验,难怪明代的男人对妓院趋之若鹜了。

从某个角度来看,明代妓女的定义和今日妓女的定义是不完全相同。定要换算的话,明代的*更接近当代许多行业的混合体。公式大概是这样的:

(明)妓女=(今)性工作者+名模+流行歌手+选美佳丽……

我们看到,娼妓文化在明末可说是公开,并且与庶民的日常生活打成一片的。流风所及,不只一般老百姓、文人雅士,甚至连官员狎妓也见怪不怪。尽管明朝禁止官员狎妓,但是这似乎变成了一件大家心知肚明却又说不出来的秘密。《尧山堂外纪》里就透露过一段有趣的故事:

三杨(杨荣,杨士奇,杨溥)当国时有一名妓名齐雅秀,性极巧慧。一日令侑(劝)酒,众谓曰:“汝能使三阁老笑乎?”

对曰:“我一入便令笑也。”

及进见,问来何迟,对曰:“看书。”

问何书,曰:“列女传。”

三阁老大笑曰:“无礼。”即答曰:“我是妓女,各位是公猴。”一时京中大传其妙。

三个阁老可以一同上妓院。可见狎妓虽不是什么高贵的行为,在当时的社会认知,似乎也没觉得下流到哪里去。这和现在的妓院被当成是纯粹为了“解决*”的低俗形象不完全相同。这是阅读《金瓶梅》时,必须先有的理解。

李桂姐是李桂卿的妹妹,姐妹花同是二房妾李娇儿(出身妓院)的侄女。西门庆第一次见到李桂姐是在花子虚家,初次见面就被迷住了。看看这个场面:

西门庆因问:“你三妈(母亲)与姐姐桂卿,在家做什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李娇儿。李桂姐的姑妈)?”

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第十一回)

这段对话听来尽管普通又家常,但除了提醒读者西门庆和李桂姐的亲戚关系外,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很值得细思的讯息。对话中提到李桂姐母亲去年中风,需人照顾的事实,因此不难推想,新来的李桂姐会沦落烟花应是情势所逼。

照说,李桂姐是这场妻妾战争里的新宠,作者在她正式出场时不介绍她如何娇媚、如何*摄魄,却先写她的出身,刻意提醒我们在西门庆声色犬马的浮华世界背后,存在一个更大、却又看不见的贫穷世界,无声无息地对我们指出背后更大的可悲与更值得怜悯的地方。难怪张竹坡[著有《金瓶梅评点》。书中对《金瓶梅》下了“第一奇书非淫书”的评语,从根本上否定了《金》为淫书的观点,成为后人研究《金》的重要依据,确立了其为我国四大奇书之首的地位。](清,1670—1698)要形容《金瓶梅》是“菩萨学问”而不只是“圣贤学问”。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出手大方的程度在风月界堪称是“大腕”了。他先给五两前聘,之后又送了五十两银子,以及四件衣裳。五十五两银子可以买到像月娘房里小玉这样的丫头十一个了(也足以买一栋几百坪大的房子),难怪姑妈李娇儿听到消息,不但不担心姑妈和侄女同睡一个男人有什么伦理问题,反而高兴得“连忙��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到院中打头面(首饰),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

这么多的聘金当然是一笔大生意,难怪“圣贤”的伦理道德一点也不重要了,因为在那之上还有更高的“菩萨”的伦理道德——生存。

梳笼了李桂姐,西门庆成天住在丽春院不回来,吴月娘的不安与焦虑不难想象。过去李娇儿对吴月娘这个正室的存在已经隐隐约约威胁不小了,现在有了李桂姐加入,“俏一帮哄男人”的氛围更是比潘金莲、春梅还要夸张。

看得出来,大老婆和丽春院的*在抢男人这事情上,完全是剑拔弩张的。月娘接二连三派小厮牵着马来接西门庆好几次,但是丽春院这边则把西门庆的衣服帽子全部藏起来,不让他回家。情势一直僵持下去,过了半个月之后,眼看西门庆的生日快到了,吴月娘再度派小厮玳安来请西门庆回家庆生。

吴月娘的意思很明白,丽春院再夸张,也不至于连生日都不放人回家吧?

擦枪走火的是潘金莲让玳安夹带的情书。这封情书,西门庆才一接过手就被李桂姐抢了去,叫酒友祝实念念出来。这念完了情诗,李桂姐不高兴了。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

这里西门庆的表演性质十分浓厚。

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他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使你(玳安)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得含泪回家。(第十二回)

玳安含泪回家,吴月娘一五一十听了他的回报,可不高兴了。

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又骂小厮?”

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

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塞。”

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第十二回)

我们看到,吴月娘和李娇儿之间争正室的矛盾,不断扩大的结果,很快衍生出来立场截然分明两个派系。一个支持吴月娘的“新人党”,成员包括了孟玉楼、潘金莲。另一个派系则是以李娇儿为共主的“旧人党”,除了李娇儿外,孙雪娥、李桂姐都是其中的成员。

如果只把《*》的争宠当成女人间闹意气、扯头发的纷争来阅读,其实是非常可惜的。《*》至今虽然作者何人未有定论,但其中好几个可能性很高的候选人,都是曾在明嘉靖、隆庆到万历年间当过京官的。

翻开同时间的历史,我们发现明朝中叶之后的党争,到最后几乎是和《*》中的女人争宠有几乎完全相同的结构。不管是大臣、太监们的成群结党,相互之间的党争、政争,胜利者赚到荣耀与宠爱,失败者动辄被廷杖、或贬官撤职,这和《*》里失宠的妻妾被体罚,冷落,几乎是可以平行参照阅读的。

想象西门庆是组织、团体中拥有分配资源权力的领导,妻妾们是立场不同的下属,这种以争宠为手段,明争暗斗的生存之战,就完全不只局限在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争宠了。这是我们在看待这些女人和女人争宠恶斗的恶行恶状,不可忽略的、背后更大的格局。

西门庆成天在李桂姐那里过夜不回家,春心难耐的潘金莲上行下效,也跟着有样学样,私下和孟玉楼的小厮琴童奸宿。

从两性平权的角度来说,既然西门庆可以在外面养雏妓,潘金莲也在家里包养小厮,事情只能算一比一平手。可惜在明朝这个以男性为主的社会,并不是所有男人做的事情,女人都可以有样学样。

很快的,这个潘金莲和琴童的奸情风声走漏了。

风声之所以会走漏,管道有二:一个是琴童自己喝了酒在外面招摇,风声传到孙雪娥和李娇儿耳里,跑去向吴月娘告状。另一个管道则是潘金莲半夜行房忘了关门,被起来上厕所的小丫头秋菊偷窥到了。秋菊把消息泄漏给小玉,小玉对孙雪娥耳语,孙雪娥再告诉李娇儿,两个人再向月娘投诉。由于吴月娘的不作为(这样的不作为当然是对支持她的新人党的包庇),事情终于闹到了西门庆那里去。

暴跳如雷的西门庆抓了琴童来审问,从他身上搜出潘金莲送的香囊葫芦。尽管琴童极力辩称香囊是打扫花园捡到的,但西门庆还是硬把他绑起来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打完了还没气消,西门庆又直奔潘金莲房内。

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吓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伏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侧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在手里,喝令:“*,脱了衣裳跪着!”

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第十二回)

西门庆问潘金莲,琴童小厮身上怎么会有你的东西?边说边往潘金莲身上,飕的一马鞭子就打下来。潘金莲被打得疼痛难忍,哭哭啼啼地说东西是她在花园和孟玉楼做女红时,不小心掉了,哪知道被琴童捡走了,呜呜呜……

这一顿话说得西门庆半信半疑,才渐渐气消。书上又说“(西门庆)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分。(这里颇有SM意味)”

西门庆把春梅叫来,搂在怀中,问她:

“*果然与小厮有首尾(关系、牵扯)没有?你说饶了*,我就饶了罢。”

春梅看出了西门庆要找台阶下,身为潘金莲的人马,可想而知她的说辞当然是一面倒地坦护潘金莲。

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不平)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

几句话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没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第十二回)

至此,我们看到了潘金莲拉宠春梅的用处,也理解到结党成派的必要与必然。

派系战争规模的扩张是主动,同时也是被动。即使是最远离战局的孟玉楼,这时也被牵连入了战局。“私仆事件”既然牵涉到孟玉楼陪嫁过来的小厮琴童,孟玉楼也无法不表态选边站。私底下,她明确地选择加入新人党,并且发挥了枕边细语的功能。孟玉楼对西门庆说:

“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潘金莲)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了。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却不难为他了!我就替他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月娘)有个不先说的?”

孟玉楼一旦动作起来,聪明犀利的程度一点也不下于潘金莲。她说“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表示,连吴月娘都站在我们这边了,你还相信李娇儿、孙雪娥的话吗?

真要说起来,孟玉楼这句话大有问题。以吴月娘息事宁人的个性,她正好就是个“知道此事也不会说的人”,不过孟玉楼知道,以潘金莲、庞春梅和她加总起来,形象和公信力都还稍嫌不足,因此有必要把吴月娘也一起拉进来。吴月娘一直是个没有担当的大老婆,可是她却拥有这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神主牌”功效的正室特质。这或许是长久以来,吴月娘能够持盈保泰最重要的理由吧。

对付像西门庆这种耳根子软,好色,爱面子却又意志容易摇摆的男人,身旁得宠的女人,轻易的一句耳语绝对是威力无穷的。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也是为什么,妻妾的争宠战争里(甚至是堂庙的派系战争),人与人不得不结党成派,相互奥援、倾轧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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