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不死,大明不亡

张煌言最后一次回到家乡宁波,是以一名被俘罪犯的身份。父老乡亲听到消息,纷纷出城观看,希望目睹这名坚持抗清近20年的孤胆英雄最后的模样。

脑袋后面已经拖着长辫的民众,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葛布长衫,一身明朝衣冠,恍如隔世。大家不禁潸然泪下。

浙江提督张杰,此前为了抓捕张煌言费尽心机,此刻他在衙署里“接见”张煌言,第一句话就是“等你等得很久了”。

张煌言神色从容,立马接话说:

“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从1645年参加浙东的抗清运动开始,近20年里,他从未怕过死,他一直在等待死亡,等一个恰当的时候。

现在,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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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煌言被捕,根子在五年前就埋下了。

那是1659年的夏天,他与郑成功联合北征,逆长江而上,一直打一直打,打下了芜湖。这是多年来张煌言数次攻打长江最大的一次胜利。他后来回忆这一仗的凶险,说是“两岸炮声如雷,弹如雨……骨飞而肉舞”

血腥的场面,因为胜利,而被他写出了音乐般的欢快。

这一刻的张煌言,一度以为光复故国有望。临近的州府,一看他的势头,也纷纷改旗易帜,最高峰时,长江两岸有30余座城池处在他的掌控之下。

然而,胜利来得快,去得更快。

张煌言的三千水军能够拿下这么多城池,得益于郑成功的主力部队在南京城外牵制住了清军主力。但郑成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打下南京如囊中探物,因此迟迟不发兵攻城,一次次延误战机。

等到清军援兵赶到,郑成功却打不过了,不得已仓促退兵。留下张煌言孤悬长江中游,没有进路,也没有退路

此时清军重占长江,上下游音信断绝。张煌言请一僧人密藏书信,经小路急送郑成功大营,信中苦劝郑成功千万别撤退,天下事尚可图。信还未送到,郑成功已将沿岸数百里舟师以及驻军撤了,全军逃返福建。

深感绝望的张煌言在清军夹击下,退入崇山峻岭间打游击。

经过残酷的搏斗,他的军队牺牲的牺牲,溃散的溃散,最终仅剩一个随从携印陪着他突围,在善良民众的掩护下,一路往东,徒步两千余里,退回了海上。

这次失败之后,张煌言再难发起有力的进攻。他的被捕,只是时间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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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先于张煌言被抓的,是他的至亲。

得知张煌言生还浙东的消息后,两江总督郎廷佐忍无可忍,派兵抄没了他在宁波的老家,拘禁了他的妻子董氏和唯一的儿子张万祺,企图用人质逼迫张煌言投降。

张煌言不为所动。十几年的抗清生涯,早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至亲可以怀念,但不可以成为谈判的条件。

他的妻子董氏,知道自己嫁给一个英雄,知道聚少离多,但没想到会聚得这么少。他们共同的儿子出生后,张煌言就离家抗清去了。直到三年后,他终于满身风尘出现在家门口。来不及诉说思念,丈夫就说他是来辞别的,钱塘江防线已破,他要随鲁王到海上征战了。

为了缓解妻子的不安,张煌言和董氏打了个赌:投掷骰子,让老天决定他是走是留。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张煌言的愧疚,是天意要他走的,不是他自己想走的。

那天之后,他终生再未与妻儿见面。

1652年,他的父亲张圭章去世。

张煌言幼年丧母,少年时代随父亲出外,他的人生观基本是父亲影响和塑造出来的。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他悲痛万分,但是,仍然没有回家奔丧。

张煌言被捕前两年,隐居在舟山附近一座荒岛上。一个部将要他纳妾,并把战死的将领陈木叔的女儿献给他,张煌言严词拒绝:

“小姑娘是忠臣之后,怎么可以遭受如此对待?何况我的妻子为我身陷大牢,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

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能做的就是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以此弥补对妻子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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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官员在与张煌言交战的近20年间,无数次对他进行诱降或劝降。但不难理解,一个抛妻弃子在所不惜的硬汉,又怎会对敌人许诺的荣华富贵动心呢?他对各种劝降信,都不屑一顾,回信也总说自己是“明室孤臣,有死无贰”

但事实上,1644年清军入关时,25岁的张煌言仅是一个举人,而非明朝的官员。

明亡之后,一些士人精英选择了投奔新主,一些选择了抗争,一些选择了隐居。每个人都经受了生死的道德拷问,而张煌言则成了最有道德洁癖的那个人。他一定要选择抗清,不抗争就毋宁死。

到底是什么塑造了他如此孤高的道德感呢?

最根本的一点,是他在历史上找到了他的精神原型,一个他希望对标的灵魂偶像——文天祥。他后来的临难诗中,有这么两句:

“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谢枋得(号叠山)当年未在元灭宋之日即死,尽管他在元朝建立之后不应征召绝食而死,张煌言也要拿他与文天祥(号文山)互较高下,叹其死得迟了。那些投降的,如留梦炎之流,更要被他骂祖宗十八代了。

一个清廷官员给他写信劝降,张煌言毫不客气地回信:“不孝未便以文文山自况,执事正不必以留梦炎辈自居耳!”意思是,我自己不方便说我想做文天祥,但你也不用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想做留梦炎吧?一句话,怼得这名劝降者羞愧不已。

南明先后存在好几个政权,但每个政权都藏污纳垢,内部争正统、争权力的劲头,比打清军大多了。各种互相出卖,内讧诋毁,投降变节,几乎每天都在轮番上演,底线越来越低。

张煌言与那些醉心利禄、腐败透顶的南明官吏有天壤之别,他纯粹得几乎完美,眼里只有忠义,没有其他。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完美的道德主义者,如果没有对于偶像的死心模仿,没有对于抗清的高度紧张,他一定会对他卖命的小朝廷感到崩溃的。

所以,张煌言的后半生,都在自我暗示中度过。

他在给友人、给敌人、给自己的话语或诗歌中,无处不在强化一个感觉——我是文天祥。哪怕在最郁闷的日子里,他也会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来转移他焦灼的心绪。

文天祥最后从容就义,实现了青史留名。张煌言肯定也会走上这条路,只是迟早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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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来了。

1661年至1662年,顺治、康熙两任皇帝接替的这两年间,南明反清阵营厄运连连:永历帝朱由榔被绞杀,郑成功在台湾去世,鲁王朱以海病逝……

郑成功之子郑经全线撤退到台湾本岛,东南的抗清武装,仅张煌言一支独存

清朝统治者不断调整对汉人的政策,变得越来越汉化,举目望去,天下早已不是1645年的那个天下。心力交瘁的张煌言,抗争下去已无意义,他最终遣散了部队,仅留几个死忠在身边,隐避在舟山一个海岛上。

从此时起,他已经预想了无数遍被捕就义的情景。

这一天,终于来了。两名伪装的僧人,抓到了出岛换米的随从,浙江提督张杰因而获悉张煌言藏身的小岛。康熙三年(1664年)七月二十日,趁着夜色,一队清军从山后突入张煌言的住处。

当时去逮捕张煌言的一个士兵后来回忆说,张煌言的床下都是书,旁边有一副棺材,床头悬着一柄利剑,张煌言想去取剑,不幸被床帐绊倒了,所以来不及自杀。

三天后,他被带到宁波城,一生中最后一次返回故乡,以一个被俘罪犯的身份。

又十天,劝降失败的张杰,派人将张煌言押送杭州。

在杭州的监狱内,张煌言绝食相抗,仍旧不降。后来体恤狱卒会被上头处罚,勉强以水果维持生命。

杭州市民跟追星一样,追到监狱里。他们买通狱卒,以一见张煌言为荣,或请他题诗留念。那些日子里,张煌言从一个带剑的诗人,变成了一个写书法的囚徒,在监狱里恣情挥毫,忙得不亦乐乎。

写的什么?一张一张,写的都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九月初七,张煌言被押赴刑场,看到太阳照在凤凰山头,他吼了一声:好山色!

行刑官问他还有什么遗言。他随口吟出了早已打好腹稿的四句短诗:

“我年适五九(指45岁),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万事毕。”

现场文书当即用笔记录了下来。

行刑的时刻到了。张煌言拒绝下跪,昂首挺胸,就义于刀下。对他而言,一个张煌言死了,又一个“文天祥”活了。

此前数日,他的妻儿,已在镇江被害。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悲伤的消息。

数年后,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史家,一字一字地写下:

“煌言死而明亡。”

一个朝代,从它被宣布灭亡起,整整残喘了20年。而张煌言,是这20年最后的孤胆英雄,最后那个坚毅而悲伤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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