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天皇家,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他们取《易经》“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的文句,为之明治的年号;他们取《易经》“大亨以正,天之道也”的文句,为之大正的年号;他们取《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文句,为之昭和的年号;他们取《五帝本纪》“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的文言,为之平成的年号。被仿效的文明大国的皇帝寿终正寝了,而作为仿效者的文明小国的天皇却满富生机。真是令人费解。
象征中国皇帝权威的是五爪的龙。但同样是龙,在韩国是四爪,在日本是三爪。但恰恰是只有三爪龙的日本,天皇还在。这是为什么?
1989年6月21日,《朝日新闻·晚刊》刊登一位英国学者的发言:“每个国家都有历史学家不能解明的历史事实,如美国的人种问题、德国的大屠杀、日本的天皇制。”
天皇制被列为人类三大谜史之一,这让日本人兴奋不已。
属于一神教的犹太教与基督教有个基本想法:每个文明体系的时间概念都一样。但多神教文明却发现:每个文明各有自己的时钟。为此日本人激动地说,远东的天皇制就是我们的文明时钟。
欧洲历史模式的宗教、道德、政治,在日本不存在。但是日本有从它自己风土里养育出来的宗教、道德、政治。日本的俳句文体被西方人采用,日本的能剧影响了爱尔兰诗人兼戏剧家叶慈(1865—1939)。
一般而言,皇室的兴衰与历史和文化有关。但是皇室的兴衰能左右历史的走向,能定格文化的内涵,恐怕就只有日本了。在日本,述说天皇的历史,就等于在述说日本的历史和文化。或者说,一部日本天皇史就是一部日本史、一部日本文化史。
如果要问日本文明有哪些要素?或者说怎样捕捉日本文明的基本概念?应该说就是“天皇”、“多神”、“怨灵”这三要素,构成了日本不同于其他文明体征的独特体系。其中最不好理解的就是“天皇”这个要素。
天皇何以能构成一个国家的文明要素?这是很深很玄的谜。
当地时间2014年1月2日,日本东京,民众向日本天皇和皇族成员进行新年朝贺。天皇表示希望国民度过安定祥和的一年,并祈祷日本和世界人民能够安宁和幸福。
日本的天皇家,是个奇迹的存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闹革命的俄国人杀死了沙皇,而输掉战争的德国皇帝则亡命荷兰,同样是战败国的澳大利亚干脆废除了君主制。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罗马尼亚和意大利的君主制不见了。但同样输掉战争的日本,天皇依旧在位,德国人对此很感慨——德国末代皇帝威廉二世在一战战败后如果继续滞留在国内的话,会被革命情绪高涨的德国人杀死。为此德国人说,日本人是忠实的国民,他们对自己的天皇有忠诚心。但德国人对自己的皇帝没有忠诚心,所以威廉二世也只有逃跑一条路。
在日本,天皇直接上前线指挥军队的,也就只有古代大和时期的天皇了。按照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的说法,历史上天皇手握军刀君临前线的,是从初代神武天皇到第12代景行天皇。英国国王理查一世有“狮心王”的称号,足见其勇猛,但他在十字军东征的归途中被奥地利公爵抓获。法国国王约翰二世在百年战争中被英军逮捕,最后死于英国。但天皇在前线被捕,这样的事在日本从未发生过,而且这是无法想象的。
法国大革命时期被处死的路易十六,在位时平均三天打一次猎。法国大革命爆发于1789年7月14日,而在这一天,这位国王什么也没有干。这类君主在日本125位天皇中也是找不到的。
日本天皇家奇迹的存在还表现在:日本历史上充满了战争和纷争,政治阴谋和权力博弈也时刻都在进行着,但令人惊讶的是,日本天皇家却始终没有被更换过。日本的天皇代表国体,但国体却被幕府遮蔽;幕府非国体,却代表国家利益。幕府与皇体,当然是格格不入。于是倒幕风潮骤起,推动皇体转化为国体,神话走向国家权力,也就是说日本最终走向王道和霸道分离的文明体系。
天皇是王道,征夷大将军是霸道,这个思想早在1200年前的律令制中就已经有了。在这个文明体系中的两个异质文明体(天皇与将军),竟然没有发生大的冲突,面子上还算过得去,这是日本的奇迹,更是世界的奇迹。西方历史学家对日本最为好奇的一点就是,这个奇迹为什么能在日本诞生?
日本的天皇家,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日本这个国家所有的东西,都是天皇的私有财产。天皇可以随意地夺取臣下的财物,天皇可以是暴君。反过来臣下即便再有理由,也不能拒绝天皇的掠夺,也不能拒绝天皇的暴力。
在绝对的君主国家,决断是非善恶的人是掌权者。真理也好,正义也好,都在掌权者的手里。
这是种怎样的理论呢?这是一种是非善恶由神来决定的理论。神并不决定事物的正确与否,神本身就是正确的尺度。
依据神敕的正统性,抵抗天皇是不允许的。天皇无论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是正确的。不是天皇在下正确的命令,而是天皇的命令本身就是正确的。这就是天皇意识形态的生命——天皇存活的生命。如果这个生命断绝了,天皇也就死了。
用这个绝对原理来衡量的话,日本天皇家的天皇确实死过一次,那就是1221年的承久之乱——北条政子向皇室开刀。
承久之乱之后,古代天皇的意识形态宣告死亡,天皇神格主义被承久之乱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孟子的善政之道。向天皇亮刀,在当时是被绝对禁止的。武士团里的武士有非常恐惧的心理,就是怕轮到自己向天皇亮刀。当时幕府的中心人物如北条泰时,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承久之乱的本质就是向天皇亮刀。北条政子虽然没能拿下天皇的首级,但对天皇肉体的流放,让天皇感受到的是精神之死。
7世纪后半叶,白村江海战日本完败,天智天皇死去,大海人皇子和大友皇子争夺皇位,爆发壬申之乱。取胜的是大海人皇子,他确立了天武朝的霸权。胜利者天武天皇被歌人肉麻地吹捧道:“大王啊,您不就是神吗?”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日本天皇就是神。
但是自承久之乱以来,天皇这位大神一直处于精神已死的状态,难以复苏。能做的就是持笏奉仕皇大神宫,以宗教性的那点权威来统合日本。
这个局面一直持续到19世纪后半叶,美国人佩里驾驶的黑船傲慢地硬闯了进来。日本处在开国与萨英战争(萨摩藩抗击英军)等强力外压之下,屈服于这种外压的德川幕府放弃了政权,取胜的明治天皇达到了辉煌的顶点。天皇的“神圣”被写入宪法。同时,作为统帅权总揽者的天皇开始统率陆海军,掌握实权。
这是不可思议的。这不可思议的秘密究竟又何在?
日本的天皇家,更是个孤独的存在。
日本人为天皇的诞生,设定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天上的世界,一个是地上的世界。天上世界的神叫天神,地上世界的神叫国神。天神在高天原出没,是不死之神;国神降临地上,死后埋葬到地里。
琼琼杵尊以后的天孙降临都是死后被埋葬的神。最后作为后裔的神武天皇登场,神人一体的生死观得以确立。人死后成祖灵(祖先灵),神死后成神灵。人与神的等价关系在这个生死之地得以连接,其意义就在于天皇被赋予了两个不同的身体:人的身体与神的身体,人的魂与神的灵,而不灭的、永生的是神灵。这就巧妙地暗示了天皇灵威也具有不灭性。
最初的神武天皇出自于天照大神的子孙,这就在逻辑上先验地决定了代代天皇均具有“现人神”的特性。天皇不像选总统,因为天皇的存在本身就是“国民总意志”的表现,所以国民不必投票。只要接续了天皇家的血脉,就有了天皇即位的首要条件。这也是前几年明仁天皇在动心脏手术时用自己的血输血的原因。在观念上不能有外人的血流入天皇的体内,天皇的血脉必须保持与万世一系有关联的纯洁性,而这个万世一系的系谱之源,就发端于《古事记》高天原的神话。日本皇室藏身于神话与巫术的背后,其神秘的深度无人可及。
其实,天皇是孤独的,皇室也是孤独的。看似品酒赏菊的闲适,看似皇宫朝拜的登城,都难以逃脱仍然是本质上的孤独。从第40 代天武天皇开始,到第112代灵元天皇为止,天皇家先后共有40位天皇退位后削发为僧尼,与古寺青灯相伴。醍醐、朱雀、冷泉、圆融、花山、桃园、灵元……从这些天皇的谥号似乎就可以读出他们内心的萧索孤独与万念俱灰。后白河上皇1169年出家入道,42岁成为法皇。这位法皇对人生发出感慨:听到游戏小孩的喊叫声,我的身子才能转动。深锁皇宫与古寺,每天只能与小孩的喊叫声为伴,难熬的仍然是孤独。第109 代明正女帝,身份虽高贵,但没人能娶她,只能在宫中静静地孤独终老。虽然“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但对日本天皇家来说,难逃的仍然是千年孤独。而这份孤独,就其本质而言不是文学的而是哲学的。它凸显出的深层问题是:孤独又与什么有关?
因为孤独,所以长寿。因果律就能如此简单地演绎天皇家的寿命?
这也是个谜。
2011年3月11日,东日本发生千年不遇的地震与海啸,随之而来的核辐射使半个日本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日本人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3月16日, 77岁的明仁天皇发表《告全国国民书》。明仁天皇说:“苦难的日子也许还会很长,但我们不要放弃希望。希望大家保重身体,为了明天好好活着。”这是二战后日本天皇第一次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国家不到危急关头,国民不到死生关头,天皇是不会公开发表讲话的。
日本天皇明仁和皇后美智子
显然,电视里露面的天皇,已经不是神,也不是现人神。电视机传出的人声,已经不是“玉音”,也不是“神音”。“为了明天好好活着”,这是人话而不是神话。
但是天皇究竟应该是以人的存在为好,还是以神的存在为好?这是有争议的。作家三岛由纪夫就说过:“如果天皇不是神,神风敢死队的飞行员之死岂不是毫无意义?”在他看来,如果天皇失去了神性,那么日本必将失去它的精神。但同样是作家的三宅孝太郎则这样说:“天皇是日本人的肚脐。”这是非常俗的比喻,但意义深刻。
这里的问题是,天皇还能代表日本的精神吗?
如果得出结论说天皇再也不能代表日本的精神了,那么在国难当头时为什么还需要天皇出面讲话?
如果得出结论说天皇还能代表日本的精神,或者,天皇代表日本的精神这点根本没有动摇过,那么皇宫里天皇家的一举一动为什么又总是处在国民的审视之下?如雅子妃的精神状况问题;如爱子内亲王不登校的问题;如德仁亲王和文仁亲王兄弟两人面和心不和的问题;如天皇患病,皇位争夺战提前爆发的问题,等等。这些问题为什么能成为媒体的炒作对象?一个国家的精神领袖有这样被揶揄的吗?日本人对天皇的国民心还存在吗?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过,不是尼采,而是黑格尔第一个指出:涌动在现代宗教情感下面的是这样一种情感——上帝死了。
那么,日本人是否也在涌动这样一种情感呢?这就是天皇家最大的谜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先不读日本史,也可以先不读日本文化史,只要先读读日本天皇家谜史,你就是半个日本通了。
中国皇帝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日本天皇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天。以天子自居的皇帝,最后失守了天。以人神自居的天皇,最后守住了天。
完全不同的思考,完全不同的路径。从这点来说,日本天皇制又成了一种模式——一种伸缩有余、张弛有度的世界文明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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