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字”到“有字”的泰山碑

泰山碑(仿造)
泰山碑

  到了民国18年,泰山顶上的无字碑,突然有了字。

  “党权高于一切”,六个尺余大小的字,在碑的正面。这座高六米、宽一米二的石碑,究竟为何人何时所立,历史上尝有辨议。明清大儒顾亭林,就是写《日知录》的那个人,铁口直断:此碑“非秦碑”,而为汉武所立;有人不以为然,驳之:刘彻本是一个好大喜功之人,立其碑而“绝无字痕”,似不像他的性格……所以,更多的人还是相信,无字碑为始皇嬴政所立,“隐然于来者,此意即焚书”,这是万历年间进士钟惺的一首五言古诗《无字碑》中的末二句,直指秦始皇,不满其“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的政策。

  民国18年,也就是1929年。但我们的话题,要从1928年说起。

  1928年,在中国发生的最大一件事,莫过于6月15日,蒋介石以南京政府的名义发表宣言,通告“统一完成”。尽管后来有人认为,此时所谓“北伐成功,全国统一”,有名而无实(汪荣祖、李敖语)。其理由,张学良“东北易帜”非在此时,而是这一年的12月29日。这是史家们的一种“论定”,且不去说它。倒是这一年的“济南事件”不能不提。1928年5月3日,在华日军为阻挠北伐,借保护日侨,出兵济南,屠杀我军民数千余人。蒋介石以“各方隐忍”为由取妥协之策,令北伐军绕道北上。5月8日,蒋本人也从济南附近的党家庄退至泰安,致使日后日军占领济南一年有余。蒋到泰安后,翌日,即率员登泰山。5月29日,南京国民政府明令在泰组建山东省政府,泰安为临时省会。6月9日,国民党山东省党部迁至泰安,有着孙中山头像的银币成为泰安市面上的流通主币。8月,在泰的省府拨款十万余元,将岱庙前半部改为“中山市场”,后半部改为“中山公园”。10月10日,从前线归来的孙良诚正式就任山东省政府主席(前由石敬亭代理)。在此之前,国民党将领吉鸿昌一行游泰山,即兴作《登泰山诗》。

  这一节似乎写得有点“繁冗”。

  之所以,说白了,就是想把国民党当年变泰安为省会的那种“煞有介事”再现出来。说它“煞有介事”,是因有日军仍踞济南这一事实,百里之外的泰城却又是另一番“重文偃武”的繁忙景象,实在让人心里头不是滋味。无字碑上“党权高于一切”六字,就是为这时已在泰的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于第二年所制,也就是民国18年。有关“无字碑”的文章不少,今人或旧人的,所能读到的且言及“党权高于一切”的似只有一篇,而且还是附后的“小注”中有所提及。作者是谁似未有说明,但其中“无字碑已变为有字碑矣,贻非‘党权高于一切’,无此伟力欤”之句,辛辣、调讽且一针见血,让人读后不忘。而在此之前,有关泰山无字碑的一切“辨议”,显然都成了多余的。因为秦皇也好,汉武也罢,恐怕都无及于这千年之后更有甚者的“政治杰作”,“一党专政”、“以党治国”再也不必遮遮掩掩而“隐然于来者”。这时,国民党甚至公开地说,中国的一切,由它“独负全责”(《革命文献》第七十六辑)。

  由此而来,无字碑在1929年的“变奏”,便不足为怪了。

  历史从不空穴来风。即便是一块小小的石碑,也有着自己的“起承转合”。更何况,“党权高于一切”——绝非仅仅是一些狂热党徒的即兴之作,它已然成了那个“专制时代”的缩略图,同时还暗示着某些重大历史事件隐微复杂的政治背景。由于“北伐成功”,1928年的国民党成了执政党。按照孙中山《建国大纲》的设想,国民党在夺取政权之后,“军政时期”即告结束,而是“训政时期”的开始。所谓“训政”,就是由党一手控制的政府,对落后民智进行民主训练,为将来“还政于民”做准备。这一年10月3日,国民党中执会常务会议通过并公布了《中国国民党训政纲领》。该“纲领”由胡汉民、孙科二人提出,同时胡还起草了一个《训政大纲提案说明书》,将“一党专政”表述得十分“到位”,也很坦率:“一切权力皆由党集中,由党发施。”正因为有了这个大前提,《国民政府组织法》中又规定:政府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院,其正副院长均由国民党中执会来选任……此时的国民党,何以权力之大,且“高于一切”呢?一方面,自然与他们上台执政有关,在形式上又统一了中国;另一方面,受其“以俄为师”政治迷思的侵淫,其“民主政治”理念发生了动摇,从而步入“一党专政”的歧途。所谓“以俄为师”,是孙中山晚年“从顿悟中发现了一个新方法……”(唐德刚语),就是接受苏俄经验,引进“党治制”,全面实行“一党专政”。蒋介石向以孙中山的学生而自居。1926年6月7日,他在黄埔军校发表演讲时,将孙晚年的这种“迷思”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俄国革命之所以能够迅速成功,就是社会民主党从克伦斯基手里拿到了政权……什么东西都由他一党来定夺,像这样的革命,才真是可以成功的革命……中国要革命,也要一切势力集中,学俄国革命的办法,革命非由一党专政和专制是不行的。”所以,1928年《训政纲领》和《国民政府组织法》的颁布,实际上标志着“一个完整的以一党专政为特征的政治体制”(《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出现在中国,与孙中山早年所追求美国模式的“民主共和”以及建立“合众政府”的理想相去甚远。这种政体上的“冰炭之殊”,意味着政治理念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这种政治理念又被强行纳入“党化教育”,于是到了民国18年,泰山无字碑上出现“党权高于一切”这样极端反民主的口号,就不难理解了。

  “党化教育”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人政治生活中的一次“流感”。

  曾几何时,从南至北,漫漶于中国大地,让当时不少中国人内心“惴惴不安”(袁伟时语)。1927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出台了一个《学校实施党化教育办法草案》,大力推行“党化教育”(1931年改称“三民主义教育”),其目的,无非是想培养出一代唯诺的“顺民”。“党化教育”在本质上是一种愚民政策,也是国民党实施“训政”的一种政治手段,与秦始皇“燔百家而愚黔首”的做法毫无二致。

  我辈生晚。只能从各种史料和回忆文章中来体味当时的“党化教育”。在美的陈定炎教授近年撰文追忆,说“党化教育”在二十年代的中国“曾是一个普遍流行的名词”。它最大的特点,就在“党化”二字上。陈定炎以当时广东教育界为例,这样说:“……强迫所有教育行政人员、教师等全部入党,同时鼓励学生入党,在学校设立国民党党支部,进而规定‘三民主义’为必修课,控制与改订教科书。孙中山去世后,规定每周举行纪念周。到了1926年底,广东所有的公、私立学校,都成了国民党的政治工具。”(《漫谈党化教育》)陈定炎何许人?他就是历史上曾经“叛变革命”的军阀陈炯明的儿子。他曾在广东生活多年,后来成为哈佛大学的工学博士。陈定延的这番描述也可从其它方面予以证实。1928年,胡适在上海任一私立大学的校长,也不无抱怨地说道,我们“可以否认上帝的存在,但不能批评孙中山。可以不上教堂守礼拜,但不能不读总理遗嘱,也不能不参加每周孙中山的纪念周……”(《胡适文集》)可见胡适对“党化教育”的憎恶与不满。也就在这一年,胡适、罗隆基、马君武、张元济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向国民党当局发出挑战,纷纷激扬文字,其锋芒直指“训政”和“党化教育”。胡适在《人权论集》序中写道:“……我们要建立的是批评国民党的自由和批评孙中山的自由。上帝我们尚且可以批评,何况国民党与孙中山。”那么,胡适等人要批的是什么呢?简言之,大要为三点:一是批没有人权保障;二是批“训政”,他说,没有宪法或约法,则训政只是专制;三是批以“三民主义”和孙文的“遗教”来统一思想,推行“党化教育”,没有思想言论的自由。这本《人权论集》由新月书店于次年出版,在当时激起轩然大波。袁伟时教授称这部《人权论集》堪可与晚清郑观应的《盛世危言》相提并论,而且“更出色”。

  在中国,推行“党化教育”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孙中山。这也是胡适之所以要批评他的原因之一。早在1921年,孙中山就致函苏俄方面的外交部长,表示对其组织机构、军队、教育皆感兴趣。1923年10月,俄国顾问鲍罗廷来广州,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俄国军政人员,以协助孙中山在广东开展“党化”运动。这个运动包括:党化公务人员、党化司法、党化军队、党化教育等。其中,尤以“党化教育”对中国未来的政治、教育、文化产生过最为恶劣的影响。当时大理院长赵士北,因为不同意孙中山的这种做法,主张“司法不党”,后来竟遭至撤职。到了1924年国民党改组,明令仿效苏俄,以党治国,实行党化教育,“以一党之信仰,作宗教式之宣传”(陈炯明语),不幸开了历史的倒车。1927年,陈炯明在香港出版的《中国统一刍议》中痛斥国民党的这一倒行逆施。他说“至于党化,已属不通”,而“党化教育,更属荒谬绝伦。盖党者不过团体之谓,绝无神妙之说……”写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停下来打量一下这个陈炯明了。且不管他在“正统史观”中的地位和名声如何,仅以他个人品行出色这一点,连孙中山也不得不服“……炯明不好女色,不要舒服,吃苦俭朴,我也不如”。而在政治上,他亦绝非“草泽英雄”而毫无见识。他在当时不仅反对军治和党治,对“一党专政”深恶痛绝,称“实与民主政治,根本不能相容”;对其“训政”更是直言挞伐,“……民主政治,以人民自治为极则,人民不能自治,或不予以自治机会,专靠官僚为之代治,并且为之教训,此种官僚政治……中国行之数千年,而未有长足之进步……”以他这样一个军阀身份,对民主政治能有如此“灼见”,几乎站到了与胡适这样的自由知识分子同一高度上,实属难得。

  透过现象看本质——曾经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话。

  对泰山无字碑的解读,我不满足于那种“爬罗剔抉、排沙简金”的史海钩沉,而是想透过一座无字或有字的碑,读出其中的几多“历史深意”。从二千多年前的“焚书坑儒”,到二千多年后的“党权高于一切”,也许不是简单的历史循环和巧合。秦朝的“无字”是焚书坑儒,不允许人们有自己的思想; 民国的“有字”则是舆论一律,只允许人们有一种思想。而这一切,则是“中国的政治传统在本质上是专制的”(《流产的革命》)这一历史宿命所决定的,“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王夫之语)。晚清以降,不知有多少先贤诸公、革命志士想改变中国政治体制的不幸格局,其赴汤蹈火而在所不惜,从“百日维新”的康梁,到菜市口被杀的谭嗣同,莫不如此。如果说,1911年的辛亥革命,总算是“否定了两千年来的政治体制”(黄仁宇语)的话,那么1913年的“二次革命”,其实际效果,却直接导致了民主政治在中国的一次“流产”,是否可以这样说,也是对辛亥革命“成果”的另一种否定呢?

  我无意臧否孙中山先生。他一生革命,东奔西跑,殚精竭虑,在历史上被称为是中国革命的先行者。然而他发起的“二次革命”,举兵讨袁,授人以柄,确实让当时的中国失去了许多尝试变革的机会。且看孙在总结其失败原因时所说:“辛亥之役,汲汲于制定《临时约法》,以为可以奠定民国之基础,而不知乃适得其反。”(《制定建国大纲宣言》)可见,“二次革命”的失败,对孙中山本人来说,在政治上无疑是一次极大打击。他之所以后来在日本组建“中华革命党”,之所以将一些有着民主自由思想元素的国民党元老“清除出局”,就因为这时他对民主政治开始产生了某种“怀疑”,并错误地将“革命失败”的原因归结于“不听从他的领导”,从而下决心要建立一个由领袖个人独裁的政党,可见孙中山对民主政治的认识有着许多不足。1924年,国民党召开一大期间,传来列宁逝世的消息,孙中山要求休会三天以示哀悼,并号召大家努力把该党变成列宁主义政党。所谓“以俄为师”就是在这个层面上,俄国的政治实践与中国的政治发展逻辑找到了一个契合点。对于“二次革命”,胡适一直抱有个人的看法。晚年在与唐德刚的谈话中,对民国初年“民主政治”在中国所遭至的曲折顿挫,始终感到了惋惜,胡适认为“那时的北京政府已具备了民主政治的基本结构,而掌握结构的成员,如民初的国会议员,也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胡适杂忆》)。胡适是“西学东渐”式的人物,对民主政治一直有着浓厚兴趣。1913年“宋案”之后,很显然,胡适本人是反对“兵戎相见”的。否则到了晚年,也不至于耿耿于怀,并以一种过来之人的感慨口吻再次否定“二次革命”。正因为如此,胡适在1929年前后,之所以挑战国民党的“训政”和“党化教育”,且首当其冲,态度之坚决又坚定,也就不难理解了。从他晚年的谈话中,更可让后来的人一如我们,以今天的立场来加深对这位自由知识分子的理解和敬意,这就是:胡适先生一生都渴望中国能走上民主宪政之路。

  胡适渴望走的路,应当说,也是孙中山早年想走的路。

  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的口号,是在1894年“兴中会”创立时。当年康有为主张英国君主立宪制,孙中山以美国模式的民主共和为理想,渴求建立一个“合众政府”。1903年,他在檀香山一次对华侨的演讲中说得很清楚“……革命成功之日,效法美国选举总统,废除专制,实行共和”。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时,确实是按照美国民主政治的模式来组建临时政府的。尽管“这种模式”还显得十分脆弱,但实行代议制,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立,推行政党政治,对一个刚刚摆脱了千年专制的国家来说,都是一个不可估量的大好时机。1912的中国,各种政党、社团纷纷建立,一如“过江之鲫”,注册的政党有86个,社团有22个。一时间,“民主政治”生机勃勃,千年老树开了花,难怪乎已踏入“城头望月”之境的胡适先生对此仍念念不忘。不过,在这“念念不忘”的背后,我们似乎还应当说点什么?若以今天的眼光看,无论如何,1913年的“二次革命”在其本质上都是一次冒险的军事行动;或者说,也是国民党的一次自杀行为,显现出孙中山民主思想的局限性,以及1924年改组国民党时提出“以俄为师”的心理基础。我的朋友邵建在谈及此事时认为,设若当时的孙文们不是采用武力,而是以甘地对抗英殖民者“非暴力”的方式来对待“宋案”(党内确有“法律制袁”的另种意见),就不会给袁世凯在日后为解散国民党,进而解散国会找到任何借口,此话不无道理。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中审视这件事时也说,他虽然“无心为‘洪宪皇帝’打翻案官司,只是觉得袁的对手方也不那么可敬可爱罢了……民国初年那个美国模式的破产,不能单怪袁世凯要做皇帝,双方都有责任。”但孙中山的责任似乎更大一点。因为,“二次革命”从法理上来说是“非法”的,因为当时的国会还在,采用政治手段来解决这一问题的可能性并非一点没有。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在刚建立起来的“民主共和”这个框架中,政治家们对当前时局的认知,以及选择解决这一“政治纷争”的方式,都将会深刻影响和决定这个婴儿般的“新政体”能否获得一个合理的出发点,也就是中国政治未来的端倪。不幸的是,孙中山和他的追随者在此时却“迷路”了,他们最终选择了“兵戎相见”。其结果是,民国名存实亡,内战连绵不断,这就是梁漱溟先生1922年之所以斥责“二次革命实在是以武力为政争的开端”的根本原因。

  甘地有句名言:“未来依赖于我们现在做的事情”。

  对1929年来说,国民党在中国全面实行“一党专政”,所“依赖”的是1924年“以俄为师”,引进“党治制”这个事实;1924年引进“党治制”,所“依赖”的又是1921年对苏俄政体的推崇备至,因而放弃对西方民主宪政的追求;放弃对民主宪政的追求,恰恰又是“依赖”于二次革命失败后的不知所措;而这一切,说到底,又统统“依赖”于中国政治传统“固有之血脉”的重大影响……于是,让我们再回到民国18年,遥望国民党1949年在中国大陆全面溃败的“未来”,拼合前因后果,结局早已命中注定,而其中的每一个环节就是“现在做的事情”,对此,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想不到,对泰山无字碑的解读,末了,竟让我生出几许悲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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