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德 | 游记:邂逅鹿城(外二篇)

云德 | 游记:邂逅鹿城(外二篇)

我与鹿城包头发生频繁的书信往来,早已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事情。当时,曾是童年玩伴的表兄,因在街道打杂劳动表现突出,被推荐进了包头钢铁学校,步入工农兵大学生行列。在那个高中毕业不是下乡就是待业的年月,被保送上大学是无数知识青年渴望的梦想,标志着从此有了铁饭碗,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羡慕之余,也让刚上中学的本人有了平生第一个固定的通信对象。三年不间断的书信交流,表兄信中反复描述的包钢那铁流滚滚、钢花飞溅的诱人场景,深深钤刻下自己对塞外钢城梦幻般的心理印记。

一晃50年过去了。今年初秋,受“鹿鸣文学季”之邀,我踏上包头之旅的瞬间,尘封的记忆翻涌出来。然而,眼前的现实完全颠覆了我无数次由想象编织而成的幻影。乘车进入城区的全过程,不仅心目中曾精心构筑的烟囱林立、粉尘飘扬的情景未曾看到,而且近年常被人们忧叹的有关老工业基地式微与凋敝的景象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反倒是宽阔的街道、洁净的路面和连绵错落的树林与绿化带,是老城与新区间疏朗的布局以及面貌相异且和谐混搭的边城格调,是大路两侧造型新潮的各式建筑和琳琅满目的商业招牌,呈现出一派与高冷的塞外全然无涉的十足的现代文明都市的味道。这次不期而遇的邂逅,曾经神交已久、缘悭一面的包头给我开了个莫大玩笑,让我亲身领教了一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残酷事实。

看来,我唯一可做的就是通过实地探访,老老实实地开始为这个虽有神交却一无所知的城市进行重新补课与再认识。

云德 | 游记:邂逅鹿城(外二篇)

城区面貌焕然一新

细究起来,包头城市的历史变迁尤其是新城建设,确有一个颇具传奇性色彩的漫长演革过程。包头,作为中华民族母亲河直接流经的区域,是原始人类较早出现且聚集生活的地方,这从考古发掘的以阿善遗址为代表的大量古人类文化遗存中可以得到充分证明。包头处在中原农耕文化和北方草原游牧文化的接合部上,历代民族争战和王朝更替的进程,都在此留下过清晰的历史印迹。自战国到秦、金、元、明各时代所构筑的长城遗址,现今依旧历历在目,足以令包头成为实体展示中国历代长城建筑的遗址博物馆。特别是战国时期留下的赵长城,系迄今为止发现的年岁最为古老的长城,距今已超过两千年的历史,堪称国宝中的国宝。经历过漫长的农牧社会,包头真正有案可稽的宫殿式建筑,当属成吉思汗第17代孙蒙古土默特部阿勒坦汗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在土默川兴建大板升城,之后在此基础上扩城建寺,工程竣工于万历三年(1575年),在阿勒坦汗受封大明顺义王后,城寺被朝廷赐名福化城,后改为灵觉寺。再后来,该部族又不断在其周边修建召庙和殿宇,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城堡与藏传佛教寺庙相结合的特有建筑格局,现下统称为美岱召,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城寺结合、政教合一、人佛同居”的历史文化遗产。应该说,至今依然保存完好的美岱召,全程见证了这一历史过程,进而奠定了它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特殊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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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进入明末清初,地广人稀的包头农牧业逐渐繁盛,渐次成为由山西、河北和陕西一带、因逃避天灾人祸而走西口人群的必经之道或目的地,形成了包头作为西部地区农牧产品集散地和商贾云集、商号林立的商贸中心的枢纽位置,成为晋商兴盛的重要发祥地,并直接带动了包头老城——东河区的繁荣与兴旺。包头新城真正崛起的历史机遇,源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上世纪50年代,包头荣幸地被列入国家重点规划的8个城市之一,第一个五年计划由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中有5个落户包头,拔地而起的包钢成为国家重要钢铁基地,一机、二机成为中国西部最大的机械制造厂。它们的闪亮登场,让包头一下子从传统的农牧社会迅速跃升到现代化的工业文明。草原钢城、西部工业基地和稀土之都的盛誉,精准道出了包头作为中国西北工业重镇的特殊定位。

当然我觉得,最值得称道的还不是这座城市发展的历史,而是其内在的开放、开明与包容精神。包头位于蒙古高原的南端,濒临黄河沿岸,横贯阴山山脉,南接华北平原,北接蒙北草原,处在由平原向高原延伸的过渡带上,堪称连接华北和西北的重要枢纽。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在这里繁衍生息,中原王朝与西北各少数民族在这里往来通商,中原文化与草原文化、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在这里相互激荡、深度交流,切实为中华民族的大融合和经济社会的大发展作出过特殊历史贡献。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全国一盘棋的经济社会布局中,包头因为占有区位和资源的双重优势,被牢牢镶嵌在环渤海经济圈和沿黄经济带联结的战略腹地上,天南海北的人才在此地集结,南来北往的物质由此处聚散,如若没有海纳百川、开放包容的城市精神,根本无法让这样一座文化多元的移民城市,开创出经济快速发展、社会高度稳定、人民安居乐业的非凡业绩。

别的不讲,我们仅从城市规划和市容市貌上便看出些许端倪。作为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当初的设计者和决策人有无现代文明的理念和超前的思维至关重要。包头所独自创立的脱开老城建新城,一市双城、带状布局、绿化相隔的规划蓝图,一步到位地为城市发展预留下广阔的施展空间,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城市依然分布疏朗、交通便利、不塞不堵,焕发着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早期城市规划的前瞻性可见一斑。改革开放以来,包头城规虽然经过先后三次大的补充与修订,但决策者依然不受各种时尚潮流的影响,坚持将一张蓝图绘到底。一城三点式的带状分布不仅丝毫不动,而且还进一步将城市绿线分为现状绿线和规划绿线:现状绿线作为保护线,绿线范围内不得进行非绿化设施建设;规划绿线作为控制线,绿线范围内必须按照规划进行绿化建设,不得改作他用。这让城市舒展、大气、绿色、开放的肌理始终得以理性地延续和健康地伸展,个中所体现出来的开明与远见令人敬佩!

最典型的例子当属赛汗塔拉生态园和黄河国家湿地公园的建设。赛汗塔拉是一块早年控规的、位于城区之间的杂草丛生的荒地,不少商家曾跃跃欲试,准备投巨资开发房地产,市政府不为商业利益所惑,毅然决然地把建设赛汗塔拉城中草原作为标志性的惠民工程,市人大专门制定保护条例,以立法形式确保任何人不得对其侵占、买卖、转让、租赁或破坏。石破天惊地让这块地处中心城区、总面积达770公顷的原始草原生态系统,变成了全国乃至世界城市中绝无仅有的“城中草原”。而黄河国家湿地公园则由昭君岛、小白河、南海湖、共中海和敕勒川五部分组成,自西向东分为滩、水、园、林、岛五个主题片区。尤其是南海湿地景区,建在荒废已久的黄河水码头南海子古渡岸边,合理利用了黄河改道南移留下的2992公顷的滩涂湿地。北有大青山遥相辉映,南有黄河玉带环绕,颇有不逊济南府“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壮丽景色,被游客亲切地誉为“塞外西湖”。这些公园虽少了些江南园林的小巧与精致,但却有着古老园林难得一见的豪放、恢宏与大气,它们既是市民晨练健身、假日休闲的最佳场所,也是外来旅客旅游观光的首选打卡地。这些公共设施的出现,让人们既能在现代都市内充分享受到疏林草地之绿与蓝天白云的相接,体验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感觉;也能在水上泛舟、湖中垂钓,或环湖行走、体悟乡野谐趣;还能徜徉于疏林草原或水中栈道之间,真切感受人在草中行、鸟在天上飞、彩蝶丛中舞、野鸭水中戏、鱼儿水底游的草园与泽国风采。看来,联合国人居奖、中国人居环境范例奖、国家级文明城市、国家森林城市、国家园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和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的各种嘉奖称谓,确乎名不虚传。联想到街道拥堵、空气污染、水泥森林林立的超大城市,公共空间人满为患、犹如集市的不堪场景,包头市民无疑个个都是绿色生态的富翁,他们超高的生活幸福指数,无法不令在超大城市蜗居的我等发出由衷的欣羡与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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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包头是成吉思汗发现神鹿的地方,又是他子孙生息繁衍的风水宝地,作为一个外来者,在与包头依依惜别的时刻,我们唯有真诚祝愿这个始终与吉祥神鹿相伴的“包克图”,能像矗立在工人文化宫广场上的那座三鹿腾飞的雕塑一样,不断追逐时代风云,创造更加辉煌的未来。

初遇商洛

世上流行两句截然不同的话语:一句是看景不如听景,一句是百闻不如一见。前者表达了对某些景观名不副实的失望,后者阐发的则是相见恨晚的惊喜。第一次走进陕西商洛,我体验到的就是后一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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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起商洛,脑海里立马联想到的就是古人辞家去国、跨越秦岭的诗句,是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中诸多的意象、坚韧且心有不甘的生活场景。从“南登秦岭头,回望始堪愁”“梁州秦岭西,栈道与云齐”“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诸峰皆青翠,秦岭独不开”之类的描述中,让人感觉这地方在历史上与穷乡僻壤脱不开干系。岂料,当汽车载着我们穿越数以十计的山间隧道进入商洛地段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望无际由茂密森林覆盖的连绵群山,而群山怀抱的坝子里更是一片山清水秀、满目苍翠的绿洲。这与先前的想象完全不能吻合,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巨大落差,瞬间令我目瞪口呆。

带着一脑门子的疑惑踏上商洛大地,心中充满了渴望探究的百般好奇。尽管行程满满,仍然见缝插针地翻阅随身携带的商洛情况简介小册,以弥补相关地理知识的盲点。几天下来,现场观摩加上书本学习,我对商洛开始有了粗浅的感性认知,立刻对这块历史文化悠久、自然风光秀丽、物质资源雄厚、后发优势明显且发展潜力巨大的神奇土地产生了浓厚兴趣。

秦岭作为横亘于祖国西部地区的一道天然屏障,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商洛位于秦岭东段南麓,因商山洛水而得名。战国时期,商鞅分封于此,史称商於,汉朝始名商洛,虽历代称谓稍有差异,但基本名号与建制大体沿用至今。最能体现其源远流长历史和沧海桑田变迁的重要佐证,就是遍布于当地城乡的数以千计的历史文化遗存。像洛南旧石器的发掘、东龙山夏商周遗址、元扈山仓颉授书处摩崖石刻、蓝关遗址、武关遗址、商鞅封邑遗址、闯王寨遗址以及四皓墓、文庙、丰阳塔、商州城垣、二郎庙、城隍庙、龙山双塔等,都有较高知名度。其中,我们所到的山阳漫川古镇或许颇具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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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川古镇基本保存完好。特别是金钱河畔的水码头和蝎子老街的规模与气势,仍然能够明确无误地彰显出当年商业繁盛的兴旺景象。南北走向的老街依山傍水,卵石路面钤着岁月印痕,琳琅满目的商号、店铺、饭馆、茶楼、酒肆、旅店分列街道两旁,比肩接踵,店面清一色木架板楼,檐下廊柱及板门多有木雕装饰,店铺间以青砖封火墙相隔。原住民依街而居,或独立成户,或前店后室,浑然一体,毫不违和,一看就不是专门为旅游而打造的仿古街区,而是一条活着的带有鲜明历史印记的古色古香的真正老街。老街中段有一宽阔广场,沿山体一侧,依次坐落着由湖北商贾集资修建的武昌会馆和由陕、晋、豫马帮共同出资建造的骡马会馆。骡马会馆又分设马王庙和关帝庙,其并排而设、章法有致的设计匠心,精确映衬出繁盛期各路商会和谐相处、共同协调商帮事务的气派与格局,也隐约标示着漫川作为商贸中心的特殊地位。广场沿河一侧,建有比肩而立的鸳鸯戏楼,这是独特的联璧式戏楼古建筑。九脊重檐歇山顶的北戏楼归属关帝庙,以唱秦腔为主;单檐歇山顶的南侧戏楼归属马王庙,以唱汉剧为主。双台连唱,足见当年文化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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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特殊意味的是,在武昌会馆和漫川关门楼两侧,分别刻有两副对联:一则是“晨曦动木钟木舌唤醒大雁塔,夕阳下渔舟渔歌唱醉黄鹤楼”;一则是“秦风楚韵金戈铁马觅古道,襟江带湖百业兴盛看雄关”。以大雁塔对仗黄鹤楼,又以秦风楚韵作标榜,一语道出商洛文化的突出特征。这从当地的花鼓、道情、大调和山歌等曲艺表演中即可清晰分辨出来。商洛的戏曲、曲艺大多曲调变换多样,唱腔委婉缠绵,拖腔优雅飘逸,兼有秦腔、汉调、黄梅、大鼓和江南丝竹的神韵,其南北荟萃的呈现方式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这秦风楚韵和“南腔北调”的文化交融,无疑是先辈留给后人的珍贵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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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明地域特色不仅归之于历史的馈赠,更在于现实的赋能与呈现。商洛全域皆处在秦岭腹地,它将秦岭作为中国南北方的划界标志和作为亚热带季风气候与温带季风气候、多水带与过渡带以及南方水田与北方旱地分界线的特点,集中、完备而又鲜明地体现出来。商洛境内山脉林立、沟壑纵横,流泉飞瀑、河流密布,“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特殊地理特征,造就了它瑰丽多姿的自然风光。复杂而独特的地质构造,既为地下成矿提供了天赐之利,储量可观的稀有矿藏有待开发;同时作为丹江发源地,也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涵养了巨量的优质水源。商洛南北相接的地理位置、干湿相宜的气候条件,促成了全域森林覆盖率达到70%,空气负氧离子含量每立方米超过5000个,建构起四季分明、温润宜人的良好生活环境。这些丰厚的自然资源,正在为商洛包括农业、养殖业、中草药、旅游和康养在内的绿色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强劲动力。

一路行走,我们高兴地看到,特色农业的规划与布局正在成为商洛推进乡村振兴中最具发展前景的支柱产业。在柞水县金米村的木耳食用菌实验基地,成片的大棚格外壮观,从棚顶到地面,密密麻麻地悬挂着一串串的食用菌袋,它们排列成阵,整齐有序,四周长满大小不一的新生木耳。这样的培植方法过去少见,请教技术人员,他们解释,常规食用菌栽培基本都在地面堆放,只能两头产菌,而采用悬挂的方式培植,既利于通风透光,四周产菌,又便于采摘,能够大大提升木耳的产量。这里培植的木耳,既有常见的黑木耳,也有不大常见的玉木耳,同时还有他们最新培育属于独家产品的金木耳。当日晚餐,大家纷纷要求品尝这个最新品种。食后发现,金木耳完全不同于习惯中木耳的爽脆,而是带有软糯顺滑、清香回甘的特别口感。如若日后推广开来,估计会有广阔的市场空间。眼下,作为全国食用菌产业发展示范市的商洛,已将史上著名的“上洛耳”在新的时代发扬光大,把“小木耳”做成了“大产业”,实质性地带动了当地农民的可支配收入实现翻番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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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洛期间,我们还在丹凤赶上了一次以游客为对象的红酒品鉴活动。不同的3款干型、半干型和甜葡萄酒供人品尝,让游客眼界大开。原来商洛北纬33度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丹江河谷特有的地质、水源和气候条件,让这里的葡萄很早就声名鹊起。无论是丹凤葡萄果粉厚、糖分足、汁浆浓、味甘美的特性,还是其上百年的酿酒历史,都在业界颇负盛名。这里生产的葡萄酒,色泽晶亮透明、红若宝石,果香浓郁、酒体醇厚,爽而不滞、醇而不酽,单宁丰富、回味绵久,在国内外各类评比中屡创佳绩。不断增长的市场需求,带动了葡萄种植规模的大幅扩张。目前,各家都在努力打造集葡萄酒酿造与储藏、文化展示、采摘观光、研学体验、餐饮食宿与康养于一体的综合性产业基地,发展前景普遍看好。此外,还有茶叶、香菇、核桃、板栗、魔芋等农副产品,均已展开规模化生产布局,作为商洛的特色名产,已经成为各地民众争相订购的网红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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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事先计划,我们回程前准备登上牛背梁主峰,俯瞰商洛的大好河山,无奈天公不作美,淅沥细雨下个不停。大家只好沿着山间小道稍稍转了一下,就在山脚下终南山寨的民俗客栈落脚小歇。品着清香鲜爽的“商南泉茗”,聆听着飞瀑流溪的浅吟低唱,不由暗自沉思: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历史大潮的强力推动,如果不是包茂高速打通群山阻隔的300多条隧道,尤其是超过18公里的终南山隧道,商洛的闭塞不可能得到如此巨大的改观。我们既然乐于看到曾经的历史机遇改变了商洛,更愿祝福借助乡村振兴的春风化雨,把商洛这方宝地再度变成更加充满希望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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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上黄山

37年前曾三上黄山,写过一篇没有出手的游记。今年暮春,当年徽州一道支教的同事提议故地重游,我积极响应,再次踏上重登黄山的旅程,以期用最新的现场实感来增补完成旧作。

黄山归来匆忙翻找旧文,岂料当初着意保存的以端正楷书抄在方格纸上的草稿却不见了踪影。枯坐叹息,怅然若失。然沮丧之余转而又想,当年之所以不敢出手,估计决非忙于工作之类的借口,而是羞于示人。上千年文人墨客游黄山,留下诸多游记精品;后世无数人再游黄山,片纸未得,肯定皆因“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缘故。吾辈何德何能,敢轻易染指?即使找到旧作狗尾续貂,哪里会有什么花样翻新的妙招?!苦思良久,决意放弃旧文续写初衷,另起炉灶,追记些行程中的趣闻与感受,算作对黄山四游的一点念相。

拈指数来,前三次登黄山时间皆在1986年一年之内。首次登山大约是“五一”过后,来黄山参加一个文学创作座谈会,会后组织上山。由于相互间人头不熟且各自为政,交流甚少,一路低头爬山无暇顾及风景,感觉极累。特别在攀爬好汉坡和阎王壁时,一侧悬崖,一侧峭壁,坡陡道窄,部分地段的石阶夹角超过70℃,爬来十分艰难,半程不到即大汗淋漓。更兼恐高之故,瞥一眼铁索外深不见底的悬崖,两腿不由微微发颤,心脏也狂跳不已,那个瞬间萌生的懊悔与退意,直到如今依然清晰可感。好在集体行动,退回没有可能,只能壮起胆子继续前行。直到玉屏楼,恐惧感方才慢慢平复。

登高望远,只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灯笼花、紫荆、蜡瓣、桃花和紫藤等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赤澄黄绿青蓝紫,遍布于沟壑峭壁与苍松黛石之间,姹紫嫣红的斑斓色彩迅速吸引住累惨过后的散乱目光,黄山变成了一个花的海洋。春风拂面,花香扑鼻、满目苍翠,沿途的辛劳顿时一扫而光。参会的同游者,此时开始活跃起来,争相寻找景观合影留念。唯可惜,当时没有几个备有相机,随行组织者拍摄的照片也没有几张如约寄来。手头仅存的几张旧照,全部千篇一律地穿着当年颇为流行的绉巴巴西服,每次翻阅,总不免暗自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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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之旅不到三月,领导突然找我谈话,要求参加中央讲师团赴安徽支教。我被分配到徽州,在歙县行知专科学校做了一年的代课教师。身处黄山脚下,游山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事情。秋季开学不久即是国庆。当年没有小长假,旅游也不像如今这般热门,我们趁着国庆假期,兴致勃勃地向黄山进发。

那时支教的尽是一帮年轻大学生,大伙一路上嘻打哈闹、欢声笑语,完全不像爬山,倒像一次闲适郊游。途中最令人难忘的是,作为团长的德文兄半生从事少儿广播,天性保持着“小喇叭”的童真,比年轻人还活跃,总喜欢蹦来跳去、躲在花丛后面拍照,结果一不留神,踩到“粑粑雷”上,顿时空气中臭气熏天。擦净后依然在团队中间窜来窜去,同伴纷纷避之不及,总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一路插科打诨,丝毫没顾及到峭壁攀爬的风险,十分轻松地一气杀到天都峰。

惟过鲫鱼背时,出现了洋相迭出的场面,爬着走的、横着走的、弓着腰像虾米的、手脚并用边爬边叫的,五花八门,像个搞笑的恶作剧秀场。细想起来,鲫鱼背两边皆悬崖绝壁,只能单人通过,仅靠一条铁链象征性地保护,确乎惊险万分。本人四上黄山,也只有这次爬到“登峰造极”的天都,真切体验了一把“山高我为峰”的豪迈。

下了天都峰,大伙围坐在莲花亭边,吃了顿随身携带的面包、火腿、榨菜、香肠和啤酒混拼的便餐,马不停蹄直奔发射塔住宿。此时天色已晚,一俟房间分配完毕,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看来年轻人也有劳累疲乏的时候。第二天凌晨,大伙相约早起看日出,只见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混沌,地上积有夜雨遗下的汪汪残水,尽管穿着招待所提供的军大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结果苦等了一个小时,也没盼来渴望中的日出,于是才在湿漉漉的阴雾中,心有未甘地开启了奔赴后山的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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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群峰顶,天渐渐放晴,虽没见太阳,但蓝天已从茫茫的晨雾中隐约透出。到了飞来石附近,突然,漫天的云雾开始流动,最初还是丝丝缕缕,刹那间,飘忽不定的滚滚云团就以声势浩大的阵容迅猛袭来,像是从天而降的汹涌波涛倾泻而出,来回在山峦之间翻滚飞溅,幽深且空旷的西海大峡谷转眼即被云雾塞满,刚刚还在视野里的巨石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边的山峰与树木也仅剩下云雾笼罩下的朦胧背影。

连绵的群山似乎一下子陷落在汪洋大海之中,陡峭兀立的山峰偶有山尖透出,犹如辽阔海洋里的几粒孤岛。间或有小风吹过,才能隐约看到个别山峦与松石羞怯地露出一角原貌。路上的游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家在虚无缥缈、不绝如缕的云雾中漫步,仿佛进入某种梦幻般的仙境,一时难以分辨是人在云里、还是雾在梦中,正可谓“绵绵长飘三万尺,疑是银河降人间”,立时有了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游人甚至不忍移动步履,生怕每行一步都会踏碎一地仙云。

我们意识到遇上了传说中的云海,于是一扫出发前未见日出的胸中块垒,随即欢呼雀跃起来。或许是人群吼声形成的巨大回音吓退了云雾,飞来石突然耸立在我们面前,等拿出相机拍照时,却又捉迷藏式的消失在雾中。尽管我们当天没少浪费胶卷,但由于傻瓜相机的像素太低,留下的所有照片一概模糊不清,似乎机器有意捣乱,专门把焦距虚化了。

第三次游黄山大约在元旦前后。我们所在单位,节前派领导过来慰问,为尽地主之谊,决定陪来者登山。考虑到老同志年高体弱,行程只安排在索道附近。在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们走出索道间的瞬间,惊奇地发现,扑面而来的是一幕完全出乎意料的漫山皆白的苍莽景象。

想来,一场大雪刚下不久,天空尚有雪粒飘落,微风习习,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为近处的灌木与远山披挂了一层洁白的玉帐。由流琼泄玉铺展而成的遍地银花,仿佛在葱茏苍翠与嶙峋黛墨之外,再添上一道银装素裹的抢眼亮色。雪中的黄山虽少了些夏季缤纷夺目的喧嚣,却也意外营造出别一番的古拙苍劲、庄严肃穆的壮观气象。

奇怪的是,积雪带来的萧瑟冬意,并没给游客带来丝毫的冷冻感觉,衣薄畏寒的忧虑忽闪即逝,与北方雪后的天寒地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巨大反差。我们拾级走在窄小的石阶上,地上的落雪早已融化,但却没有想象中结冰打滑的担忧。树上偶有雪花跳下,顽皮地钻进我们脖领里,不仅未有冰冷袭人的反感,反倒蒙生出几分特别受用的凉爽快意。

我们格外庆幸,能在北方人习惯里最不宜爬山的季节,不期而遇地观赏到素常难得一见的雪中盛景。然兴奋之余,却也碰到一个措手不及的难题。傍晚时分,准备下山时,缆车突然发生了故障。要么住上一晚,要么等缆车修好,无奈领导回程已定,我们也隔天有课。没办法,大家紧急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一人步行下山协调因突发事件导致的归程安排,两个留下陪领导等候缆车修复。

本人荣幸地承担了提前下山作联络人的重任,因时间紧迫且天色渐暗,下山的过程几乎是在俯冲式的一路小跑中完成的,耗时不足三刻。记忆中,有个陡弯没有收到脚步,若不是手里的那根竹棍撑住,差一点一头撞到崖壁上。最后大家虽然有惊无险地如期返回,但第二天,本人的腿酸痛得无法下地。与同事倒换了两天课程,再次上课时,仍一瘸一拐地像个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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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年过后再游,“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尤其是其集雄、险、奇、秀于一体的固有本色,以及曲折回旋、上下攀援,处处皆景、移步换景的多变性,依然会给人以常游常新之感,并带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审美愉悦和视觉震撼,有三点印象极为深刻。一是经高人指点安排,我们选择了不同以往的由后山进、前山出的爬山路线。缆车上山,首站直奔早年未开通的西海景区,实地领略到前所未见的别样风采。

是日,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站在西海大峡谷入口的平台之上,借助夕照的强光,一望无际的视野让黄山尽收眼底。前山攀登时看到的万仞山峰,此刻已变成纵横交错、连绵起伏的群山,且远山与近山层峦叠嶂、层次分明,群山之间有参差错落的峭峰与峡谷依稀相隔。而最先映入眼帘极具冲击力的风景,就是漫山遍野被松林灌木映衬下的嶙峋怪石。虽与泰山、华山同样的花岗岩构造,却少见与之相似的巨石板块。多数奇异的岩体纵处若断、横处似裂,悬崖峭壁若刀劈斧削、似断实连,一座座危峰兀自耸立、相映成趣,其巍峨多姿之状,以所谓鬼斧神工、天造地设之类的词汇形容,皆不足以准确刻画其奇特造型。此刻的黄山,不再是记忆中的清峻与秀美,而是它异乎寻常宏阔壮美的另一个侧面。

二是一路走来不时发现,虽黄山依旧,但游览条件却大为改观。上山的步道比过去更加整洁,且开通了若干便于疏导游客的环行线路,所有的名松都有专人负责观察、记录与维护,过去惊险地段加装的锈迹斑斑的铁索,已被柔软舒适且便于拉扯助力的尼龙线替代,垃圾收集更为规范便利,沿途随处可见的叫卖声也不见了踪影。黄山如同我们上山的季节一样,依然充满着蓬勃生机和长盛不衰的青春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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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有幸与景区管委会的王主任一路同行,高度的敬业感让他对黄山的前世今生如数家珍、烂熟于胸,交谈中,我们从这位老黄山身上学到不少关于黄山的冷门知识。与此相关,我破天荒地缕清了黄山奇松的形成机理。在过往的认知中,黄山奇松破石而生,枝虬干曲、千姿百态,但何以致此从未深究,仅唯美而已。

这次游山方才明白,黄山奇松的形成,皆赖其自然环境的特别塑造所赐。因为黄山层峦叠嶂且又沟壑纵横,峻峰错落而又蜿蜒相接,八面来风,都会在山涧绕行盘旋,无论在哪个山坡或峭壁上生长的松树,都要尽力逃避一年四季片刻不停的山风可能造成的伤害与侵蚀。

所以,它们都必须在枝干中间留出足以让各路来风畅行无阻的通道,日久天长,也就慢慢促成并塑形了它们冠平似盖且枝干层次异常分明的标本式特征。另外,由于植根山崖、土壤贫瘠,松树向阳的一侧必须拼命向外伸展,以便更加充分地汲取太阳的能量,为了能在保障营养供给的同时又能最大限度减少风的阻力,松针只能变得既粗又短,枝干也只好竭力向下生长,这是生存法则和自我保护的本能选择,也是以迎客松为代表的大多黄山奇松,蟠曲的枝干分层排列且斜逸横出、遒劲的松姿若人为、似盆景造型的生理动因。当真相大白后再度瞻仰这些奇松,无法不令人从灵魂深处对物竞天择的神奇造化发出由衷的敬畏与赞叹!

结束四上黄山的旅程,登上缆车的瞬间,密集的雨点纷纷落下。走出玉屏索道时,地面已经积成清晰水流。我们暗自庆幸,一帮疲惫不堪的老朽平安躲过了浇雨的狼狈。坐上回程的汽车,不由地深情回望了一眼雨中的黄山,这里有对上苍眷顾的感恩,有对黄山惜别的留恋,或许也有何日再来的殷殷企盼。

云德 | 游记:邂逅鹿城(外二篇)

运德近照

作者简介:云德,山东济宁人氏。笔名德耘、仲言等,文学博士,二级研究员。先后任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政研室副主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天津文化广播影视局局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现已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视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工程文学理论专家组成员,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长期从事文化研究、新闻编辑及文化管理工作。曾出版过《期待的视野》、《文化的视点》、《审美的视角》、《直面文坛》、《守望精神》、《全球化语境中的文化选择》、《新时期文艺思潮概览》、《受众视野中的文化多样性》(合著)、《云德评论文选》(6卷)等著作,获得过十多个国家级文化与新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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