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书情结

我的草书情结

小楷《山谷跋语》纸本

1988年,我成为南师大第一届书法本科生(我国综合性大学首届),正式开启了人生的艺术历程。学生时代,记得尉天池先生书法创作的时候,我有幸去为他“拖纸”。先生那左盘右蹙的笔法、惊雷奔云的速度、纵横跌宕的气势、自由超逸的风姿彻底震惊了我——原来书法还可以这样!原先对书写世界的认知和感觉瞬间被彻底打破。先生挥毫如剑,异于常人,真性流露,本色当行!使我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草书。

由此及彼,我迷上了打击乐《楚汉相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那种铁马金戈气吞万里如虎的宏大场景,经常入我梦怀。虽则“欲试无路”,但已“胸藏五兵”,急切期盼可以用自己的笔墨来渲染如此的激越,“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洛银河倾。”那种悲壮、浪漫的诗性,成了我笔墨的原始萌动。

我的草书情结

行书《文治跋语》纸本 124cm×249cm

但是,书法的传承自有其内在的理路和逻辑,非积十年之学,三十年之功,毕生的实践,难能在灿若星河的书家中实现自我的标识。笔法是书法的核心,笔形、笔意及风格的改变就必须动用笔法。于是,我设想着加强用笔的上下震荡来改变一贯的铺毫,结果意态凋敝;我试验着“超速度”(超快或超慢)运笔,结果笔墨拖沓、形势飘滑……传统的审美不断质疑着自己天真的遐想,但笔墨的试错又是多么的令人神往,书写的乐趣尽在其中,牵引着我的学书态度越发勤勉、慎重、踏实。随着对专业的不断深耕和领悟,也越发觉得唯有草书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笔墨构想,胸襟为之豁然开朗,心中埋下了对未来草书的一个宏伟的梦。草书由此成了我理想的乐园,一有时间便奋发着、狂刷着、表现着,日日夜夜,积纸如山,成了公认的“纸老虎”。先生们也一直认定我笔性尤好,适于草书,给我增强了更大的文化自信。

草书是笔走龙蛇、攻防讨伐、惊天地泣鬼神的艺术……我一直幻想着她最美的韵致。西晋杨泉《草书赋》讲曰,“惟六书之为体,美草法之最奇。”草书以其抽象的表现力及通达玄妙之境的笔墨意趣,使其无论从视觉感受还是表现手段看,都较其它书体更具魔性。正因如此,我也真的爱上了草书,尤其是狂草。

我的草书情结

行草《董其昌论书》纸本 44cm×29

说起我与草书的渊源,还与小时候学书的经历有关。其时在七十年代末,家父管教甚严,每逢周日午后,总要求我写完一铜勺水方可出门与小伙伴们玩耍。起始,尚能认真对待,但一勺水难以轻易耗光,时间一长,便影响了我玩乐的兴致,索性就潦草嬉耍起来。父亲见后尤为严厉,说道:即使“鬼画符”,也要把这一勺子水写完,不然不能出门!于是我郁闷着、变幻着、加速着、坚持着……,真的“龙飞凤舞”起来,玩得天旋地转,有时甚至忘乎所以,从水泥地到木门板,从东房到堂屋,再从堂屋到西房,弄得满屋子湿漉漉的。如此,直到高三为止。后来恩师们说我笔性尚好,适于草书,不知与此有关否!

尽管如此,由于过早的涉入草书,往往为赋新诗而踌躇满志。点画厚重了则才情不足,而飘洒的才情又致使点画轻滑;强调线质却点画耐看度又不够,注重趣味了,则草情又没了。如此,不知反复了多少年……随着经验的累积,越发觉得就草而草的话,体势、技术含量、创意等皆会出现单一化趋势,同时也感受到了草书之难,越发觉得草书创作不仅仅是对书写能力的掌握,还需要对诸般有利于书写与发挥的各类资源的有效整合和融汇,方可通达“众妙神移”的风境。

我的草书情结

草书《画禅室随笔》纸本 109cm×27cm

草书之难,首先是对诸体的理解与共通。清刘熙载讲,“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以移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这也正如庾肩吾所谓的“均其文,总六书之要;指其事,笼八体之奇能,拔篆籀于繁芜,移楷真于重密。”草书显然有着集诸体形意的通感,以此契合内心之萌动,如此入草,方能达到法、意相融的挥洒神境。因此,草书不仅要意合“他书”,还须神会万物,故草书创作也有“意多于法”之说。书家俯仰天地,体察万象,取象自然之妙有,神会而贯通,化身而出,从而表达出自由浪漫、适心合眼的视觉意象。所以,更为开放、自由的草书佳作就是意会、神会的笔墨之境,因意而施法,从而意法相成。显然,草书是一种基于想象力的笔墨生发,敏思、巧意皆可一寓于书。元代郑杓讲:“草本隶,隶本篆,篆出于籀,籀始于古文,皆体于自然,效法天地。”这也粗略的说明了草书与诸体的关联,以及天地万物皆为草书兴发之本的道理。可见,具有视觉魔幻的草书意境,其开放性和自由性及迷幻性征,与其它四体的笔墨意象精密通联。

于是,我展开对草书的固本寻根之路,发愤于楷、隶、用心于篆、籀,以至于马士达先生常常误解我意,总是谆谆告诫:“陈海良,你是写草书的!”如今,先生已成故人,然“劝言”依然铭记。不过,通过对草书相关书体的理解、实践和融通,我的草书世界终于积累了些基本家底。

最值得欣慰的是,业师周玉峰先生通晓画理,书画俱佳,深谙笔墨之道。求学其间,先生常叫我去其画室,观看其作画,耳闻目染,经年累月,授之以笔法,至今感激先生的传道解惑。于是,我书画兼修,不断尝试“画法入书”,三十多年来,似有所悟,笔墨乃心性之物,应之于书画,自然通惠借用。“画法入书”的实践始于元末明初,明中期以来渐成汪洋之势,以至于董其昌提出与众不同的观点,“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由此,我对明清草书诸家的临习越发起劲,以获取笔墨的异质性趣味,对草书“用意”的水墨实践进入自我偏执的层面。其实,“画法入书”并不仅指笔法,还应该包含着画境、画意,及书画笔墨互融的形式意趣。如此理解书法,书法之境方能景象万千,逸态纷披。

我的草书情结

行草书《自作诗三首》纸本

草书重意实则就是从笔墨之趣上深入险境。起始难能理解,时有陈仲明先生的严加管束及巧妙引领,有时甚至棒喝,终于我似有所悟。至今,深感陈先生解惑有道,从此笔墨大进。

由于草书强调“意多于法”,这显然也会导致对“意”的过度解读和利用,从而使得草书也会失之于法,需对书法之“法”进行再度深入。如今已是执书坛牛耳的孙晓云主席,在1999年底曾也建议:“草书尤重基本功,特别是‘二王’,像《圣教序》之类,要重新摸索。”王羲之是今草成熟过程中的一座丰碑,王献之逸态百出,其“一笔书”更为大草的出现架设了空间。我辈学王,是书家之责任。从《圣教序》到《太清楼大观帖》,再到《万岁通天贴》。察“使转”之圭臬,辨“八法”之承用。明徐渭有“八法散圣”之称谓,我则强调“八法之尚工”。其实,草书是五体中最重法度的书体,无论笔法还是字法,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正如孙过庭所谓“草乖使转,不能成字。”草书当是法之极致者追加自由与遐想方能成事。由此,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溯源“二王”,从关注形质意味,到联想并发,至少使得书写用笔不至于过于草率,困守多年,明了草书虽“草”,不能草草。

可见,草书不仅仅是写字,它还是综合性呈现,它所表达的是一种笔墨的神性,而非笔墨之狂。狂的目的是进入令人神往的意境,需要获得那种逍遥于无何有之乡的自由与浪漫,这就是草书的本质,所建构的是东坡所谓的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而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超验”世界。如此,能写出一件满意的作品实是困难,佳作的出现,不仅需要才情与技能,还须书家的综合修养,在共通中再由起主导变幻的偶发的即时因素,草书之神乃出。

如今,我似渔父,天天守在海边,不惧风雷,等待着巨鳌的闪现;或像个斗士,似有飞天入海之志,有着不斩恶蛟誓不还的耐心和勇气……理性、感性、狂逸、收敛,聚道家之云气,做侠客之酣梦,拟巫覡之“舞雩”……既要养足精神,又须彻底放松,闲而有闲,向往着神奇,待利剑出鞘。当然,我也一直幻想自己是个“剑客”,势当手持“刀笔”,试作飞天之想。

我的草书情结

陈海良简介

陈海良,男,1968年10月生于江苏常州。1992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首届书法本科专业,获学士学位。2009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首届书法理论与实践专业,获我国首位书法实践类博士学位(导师尉天池)。现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博士生导师,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兼草书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书法创作和理论研究。

书法曾荣获(中国书协主办):

首届书法兰亭奖提名奖、

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最高奖一等奖、

全国第七届书法篆刻展最高奖“全国奖”、

全国第八届书法篆刻展最高奖“全国奖”、

全国第二届行草书大展最高奖一等奖、

全国第三届正书展最高奖优秀作品奖、

全国第四届正书展最高奖优秀作品奖、

全国首届小榄书法大展最高奖一等奖、

全国首届翁同龢书法展提名奖。

已出版《乱世奇才——杨维桢》《中国书法墨法研究》《解密<十七帖>》《经典书法导读〈书谱〉》《历代经典书风十讲》《陈海良书法集》《中国书法名家丛书——陈海良卷》等专著,发表论文五十余篇。先后在江苏省美术学院、上海美术馆、中国美术馆等举办十多次个展。

东方财经杂志 东方文化杂志

如需转载请注明来源:

东方文化杂志(ID:dfwh_hk)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 banquan@lishi.net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0)
东方文化杂志的头像东方文化杂志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