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远赴西域和亲公主的悲喜人生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远赴西域和亲公主的悲喜人生

 

细君公主

 

    一个热爱大地的人往往始于大地的旅行。如我。如我一直迷恋于地图的美。

    尤其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地图,发黄脆硬的纸上密布着各种分叉的曲线。这些颜色单纯的色块以及符号标注下的汉字具有一种隐秘的魔力,让我看见了连绵起伏的山峦、蜿蜒流淌的江河,穿越了地图这个纯粹的文本界限。

    我多么想轻盈地坠落于此,迷失于此。

    尽管,在地图高度抽象、渐次深浅的迷宫中,我至今也不知道一条著名河流的真正深度。

    但我仍然热爱着地图。

    当每一个地名、每一种图例、每一串数字打开这纸上的城邦时,我清晰地听见米歇尔·泰勒说:如果说这些人希望有一些地图,那绝不是为了从中找到某种具有实用意义的标志,而是为了对一种有关世界的传奇性思想的内容、形象和具有抒情色彩的游记进行一番总结。地图事实上是他们对宇宙之想象力感到狂喜的诗篇。

    现在,一页发黄的地图正摆在我的面前。那是《中国历史地图集》中有关西汉西域诸国政权部族界限的疆域图。

    它摆在我面前——楼兰、且末、精绝、于阗、姑墨、且弥、捐毒。.我默念着昔日西域古国带有中古时期青铜锈迹般的好名字,恍然觉得,这时间中的历史因为滤去了沙漠与尘土、马的嘶鸣、刀与剑的寒光而显得格外静谧,使我这个耽于梦想的人,因为更为绵长的冥想而再一次获取了沉思的品性。

    ——但是,声音总是在区别着另外的声音。我在其中分明听到了丝绸的裂帛声。女人的丝绸在特定的光线里有着刀锋的质感。那是一种暗示,又像是一个历史的脚注。只是,我现在想要说的是,要保持怎样的一份无限之辞,才能认出这些——青铜之器、古代的断想以及汉家女儿的眼泪?细君是落在西域最早的一滴泪。新疆的一位女作家陈亚州说。

    现在,这滴泪落下来了,落在这张泛黄的地图的一角,留下一小块洇湿的印迹,像一团淡墨。据正史记载,公元前126年前后,也就是汉武帝元朔三年前后,细君出生于江都(今江苏扬州),是西汉王廷罪臣刘建的女儿。

    她的高祖父刘恒就是汉文帝,祖父刘非与汉武帝刘彻为同父(即汉景帝刘启)异母之兄弟,比刘彻长十二岁。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立为汝南王,次年封为江都王。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江都王刘非中年早逝,刘非死后,由他的儿子刘建继承了江都的王位。

    可是这个自小在王宫里长大的官宦之子不好好当他的江都王,却异想天开地做起了天子梦,对朝廷起了谋反之心,整天四处联络那些不满于朝廷的诸侯王和亲信,密图造反。

    当丞相府长史在刘建的住处搜查到私造的各种兵器、私制的皇帝玉玺、僭用天子锦麾、绶带等大量反叛的物证时,也宣告了刘建反叛计划的破产。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深知罪不可赦的刘建以衣带自缢身亡。

    同年,细君的母亲,也以同谋罪被朝廷处死。

    那年,幼小的细君才五岁。

    她是罪臣的女儿。

    细君。

    她必须依靠一次厄运来结束幻想中的童年。冒险、贪婪、仇杀、欺骗。.这次反叛带来的混乱是不可终止的,它构成了整个事件的背景和线索。

    她记得,在被打翻的烛灯燃起的火光中,一声冷笑在空旷的王宫内乍起。那么多穿着黑衣的侍卫涌到了她父亲的王宫里。她看不清那些来来去去的黑衣人的身影和脸,他们说着话,像雪水,掉下细碎的冰碴。

    细君躲到王宫的大帐后面,露出惊恐的眼睛。垂直落地的大帐像一个老人的年龄一样有着隐秘、宽广而晦暗的皱折,刚好适合把她五岁的年龄和恐惧藏在里面。还有罪的阴影。在它面前,她多像一个孩子。她只是一个孩子。——罪。会把它满是阴影的双手递给她,那里面尽是一些无形的、汲满了光的黑色砾石。因为罪,而更接近与夜色相融的边缘。只是现在,他们的手将相握。直到两只手像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拼写下,罪。对心灵惩罚,就是对它无休无止地挖掘。直到她死在异乡的西域,这罪的阴影仍屈从于回忆的折磨和沉默的拷问。

    细君。

    她必须依靠一次厄运来结束幻想中的童年。

    年纪尚幼的细君被带入长安生活,与其他皇室子女的待遇等同。有专人授予皇室礼仪、琴棋书画的知识。十年后,细君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因为纤丽娇小、灵慧逼人、精通诗文音律,很受朝廷上下的人喜欢。特别是汉武帝,每次看到她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目光都很复杂。那是一种怜惜。

    但是,细君时刻未曾忘记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这让她时常陷入一种忧郁之中。那忧郁像一棵隐蔽在黑夜中的树,圆形的树冠汲取着银白的月光流泻下来的凉气,因为沉重而渴望垂泻下来。垂泻在大地的阴影中,并埋下它们的脸。

    而那张略显瘦削的脸颊,则适合于沉思。像一头幼兽在月光下纯洁的沉思,而忧郁必将把这种沉思带入往昔凄迷的记忆中。但她还没有醒来,似乎在期待着另一种生活的到来。

    公元前138年,张骞以杰出的探险家的勇气,受汉武帝派遣,手持旄节,率领一百多人,向西域这块未知之地进发。他们的使命是前去联络被匈奴逐出自己领地的大月氏人,约请他们与汉朝联合起来共同抗击匈奴。

    此次出访历时近几年之久,虽未达到联合大月氏共同抗击匈奴的政治目的,但张骞长期生活在匈奴境内,跋涉于西域各国,对西域风物形胜有了相当的了解,是一位熟悉域外形势的外交家。

    公元前119年,张骞再次奉命出使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国,目的是联合乌孙抗击匈奴。此次他率领的使团有三百多人,每人两匹快马,还带有一万多头牛羊,许多黄金、银币、细锻和布帛去结交乌孙国。一路上,汉节飘扬,人马浩荡,很是威风。

    在乌孙国期间,张骞还向周围各国派出副使广泛联络和结交,使得汉朝在西域的良好声望有效地树立起来。

    尽管张骞此番出使没有能够立即和乌孙国结成军事联盟,但在经1济上和心理上,双方的距离开始接近了。乌孙国回访的使者随同张骞一起到长安。各种农牧产品的交流也在他们之间开展起来。乌孙使者看到长安富丽繁华,穿着绸缎衣裳的女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谈吐文雅,好不羡慕。

    此次乌孙国使者的回访,最终促成了和亲关系的确立。匈奴单于昆弥欣然接受了汉朝提出的联姻要求,正式签订了“和亲约”,并送来了千匹来自塞外西域的天马。

    “和亲”,就是统治者之间政治上的联姻,通过双方王子和公主的婚嫁,实现相互结盟的一种形式,这在封建社会都是很受重视的。

    “政治即命运”。自古“婚姻为兄弟,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婚姻作为一种以生命血肉为材料而缔结的政治利益纽带,当然是一种比契约、誓言更为可靠的东西。

    这也就是“性”在上古政治中扮演的真实角色。为了生存和发展,各国、各部落间的外交关系变得非常重要。谁的盟友多,人数多,也就意味着谁能取得最高的统治权。另一方面,已经取得统治地位者也需要借助其血亲集团的鼎力支持,才能在弱肉强食的政治、军事舞台上站稳脚跟。“不战”与“攻心”才是上策。军事行为不仅劳民伤财,而且这种暴力若是长久了也往往不得人心。因此,在建立政治同盟的过程中,“和亲”作为“性政治”的婚姻,也就成为了一种最重要的手段。有文字为证:

    取于异性,所以附远厚别也。(《礼忆·郊特性》)古者皆谓婚姻为兄弟。(《尔雅·释亲·注》)夫为四邻之援,结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国之艰急是为。(《国语·鲁语上》)缪心同力,两邦若以,绊以婚姻,以斋盟。(《诅楚文》)

    尽管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的君主会爽快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借助女性的身体充当“国之利器”,但仍有众多纯洁而美好的女性,以彻底扭曲的方式被深埋在中国文化记忆的底层,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成为黑色叙事。有道是“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总之,在中国红颜的花容月貌和身世遭遇上,无疑都寄托着更为酸楚的心意情怀。但可悲的是,由于中国文化叙事的有意遮蔽,这部辛酸的红颜历史被封存在中国民族的无意识当中。其中,江都公主细君那张洁净而略带愁苦的面容朝我转了过来。

    我总是想起你。

    你就走在扬州的细雨里,是桃花的姐姐,杏花的妹妹。在如烟似雾的薄雨中一步一回头。哦,你的面容、手臂以及花园似的胸脯,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如此的适合江南。

    现在,你柔软的身体出现在扬州的细雨里,带来忧郁、疾病以及罪的阴影,遗传的宿命。你脚步的每一次轻移,都是如此之轻,不惊动皮肤,以破碎的方式介入到我们中间,尝试着修改那无边无际的阴影。

    你的青春是有着疾病的青春,有罪的青春。这罪的阴影像一个喑哑的音符来到了寂静中。不在史籍泛黄的插页里,不在盘绕的树根里,也不在花蕊不知疲倦的呓语里。

    现在,它就睡在你的子宫里,有着灰烬的痕迹。

    细君。作为昔日罪臣之女的细君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史记载姓名的和亲公主。远嫁乌孙的那一年,细君芳龄十八,而乌孙王猎骄3靡,却已是六十多岁的古稀之年。若细君的父亲还活着,他可能比她父亲的年龄还要大。

    芳龄十八的南国少女让人想到了什么呢?美丽而轻盈,像清晨滴着晨露的栀子花,在微风中打开了柔软的花苞——新鲜、轻盈,像是呼吸又像是颤抖。

    雨在午后的灼热和清晨时分不期而至。在微弱光线的照耀下或明或暗。水的气息,南方植物的气息在每一个细雨飞扬的清晨浓重弥漫,饱含在扬州每个角落的细沙里。

    雨的气味在细君的童年印象中代表了春天,它藏匿了春天。在自己湿润的阴影里,只等一场阳光,从看不见的地方把光明释放出来。

    可是细君,永远也等不到这道阳光了。素以武略见称,被后人誉为一代雄主的汉武帝,在皇室后宫那么多的“金枝玉叶”中,为什么独独挑上了细君远嫁西域呢?

    细君作为皇室昔日的重臣之女,能诗、善文、通音律,而且为人处事进退相宜,张弛有度。在宫廷众多公主中口碑最好,很受汉武帝的欣赏和怜爱。他诏令细君远嫁乌孙,确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理由:细君乃图谋造反的罪臣之女。

    这也就是“性”在上古政治中扮演的真实角色。为了生存和发展,各国、各部落间的外交关系变得非常重要。谁的盟友多,人数多,也就意味着谁能取得最高的统治权。另一方面,已经取得统治地位者也需要借助其血亲集团的鼎力支持,才能在弱肉强食的政治、军事舞台上站稳脚跟。“不战”与“攻心”才是上策。军事行为不仅劳民伤财,而且这种暴力若是长久了也往往不得人心。因此,在建立政治同盟的过程中,“和亲”作为“性政治”的婚姻,也就成为了一种最重要的手段。有文字为证:

    取于异性,所以附远厚别也。(《礼忆·郊特性》)古者皆谓婚姻为兄弟。(《尔雅·释亲·注》)夫为四邻之援,结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国之艰急是为。(《国语·鲁语上》)缪心同力,两邦若以,绊以婚姻,以斋盟。(《诅楚文》)

    尽管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的君主会爽快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借助女性的身体充当“国之利器”,但仍有众多纯洁而美好的女性,以彻底扭曲的方式被深埋在中国文化记忆的底层,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成为黑色叙事。有道是“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总之,在中国红颜的花容月貌和身世遭遇上,无疑都寄托着更为酸楚的心意情怀。但可悲的是,由于中国文化叙事的有意遮蔽,这部辛酸的红颜历史被封存在中国民族的无意识当中。其中,江都公主细君那张洁净而略带愁苦的面容朝我转了过来。

    我总是想起你。

    你就走在扬州的细雨里,是桃花的姐姐,杏花的妹妹。在如烟似雾的薄雨中一步一回头。哦,你的面容、手臂以及花园似的胸脯,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如此的适合江南。

    现在,你柔软的身体出现在扬州的细雨里,带来忧郁、疾病以及罪的阴影,遗传的宿命。你脚步的每一次轻移,都是如此之轻,不惊动皮肤,以破碎的方式介入到我们中间,尝试着修改那无边无际的阴影。

    你的青春是有着疾病的青春,有罪的青春。这罪的阴影像一个喑哑的音符来到了寂静中。不在史籍泛黄的插页里,不在盘绕的树根里,也不在花蕊不知疲倦的呓语里。

    现在,它就睡在你的子宫里,有着灰烬的痕迹。

    细君。作为昔日罪臣之女的细君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史记载姓名的和亲公主。远嫁乌孙的那一年,细君芳龄十八,而乌孙王猎骄3靡,却已是六十多岁的古稀之年。若细君的父亲还活着,他可能比她父亲的年龄还要大。

    芳龄十八的南国少女让人想到了什么呢?美丽而轻盈,像清晨滴着晨露的栀子花,在微风中打开了柔软的花苞——新鲜、轻盈,像是呼吸又像是颤抖。

    雨在午后的灼热和清晨时分不期而至。在微弱光线的照耀下或明或暗。水的气息,南方植物的气息在每一个细雨飞扬的清晨浓重弥漫,饱含在扬州每个角落的细沙里。

    雨的气味在细君的童年印象中代表了春天,它藏匿了春天。在自己湿润的阴影里,只等一场阳光,从看不见的地方把光明释放出来。

    可是细君,永远也等不到这道阳光了。素以武略见称,被后人誉为一代雄主的汉武帝,在皇室后宫那么多的“金枝玉叶”中,为什么独独挑上了细君远嫁西域呢?

    细君作为皇室昔日的重臣之女,能诗、善文、通音律,而且为人处事进退相宜,张弛有度。在宫廷众多公主中口碑最好,很受汉武帝的欣赏和怜爱。他诏令细君远嫁乌孙,确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理由:细君乃图谋造反的罪臣之女。

    纤细的手指撩开了被厚厚尘土包裹着的黄色帷幔,打量着帐外漫卷着的无尽黄沙。尽管西域“人以其远,皆不肯去”,但后来的那些探险家、传教士或延续至今的无数朝圣者们带着热情和勇气,仅仅凭着双脚或骆驼、牛马就可以在变幻莫测的大自然中丈量广袤而荒芜的西域大地。

    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一段对细君的文字记载:“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公主往妻乌孙,乌孙王昆弥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弥,昆弥,以为左夫人。昆弥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公主。.”班固所著《汉书·西域传第六十六下》中这样说道:“乌孙国,大昆弥治赤谷城,去长安八千九百里。”

    细君作为一件汉朝的礼物就这样被奉送到了乌孙国已近耄耋之年的昆弥面前。细君无疑是美的。各种史料上没有任何有关她相貌的记载,但她无疑是美的,因为年轻就是美。而已到老迈之年的乌孙王昆弥微微倾斜着身体,惊奇而入迷地看着眼前这位肌肤洁白的汉家公主——他的妻子,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衰老感到了微微的羞耻。衰老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肯定是躯体从炽热到冰凉的过程。    昆弥以一个老骑士的姿态,带着自己衰老的身体迎着细君走过来。超越时间的方式,就是永不懈怠。他甚至拒绝侍卫给他递上来的拐杖。拒绝拐杖就是拒绝衰老,这种姿态让他产生了一种仁慈而孤独的情感。

    乌孙王昆弥是一位正在走向衰竭之年的老骑士。他曾经从无数征战过的荒漠中驰马走过,刀光剑影,猎旗飘飘。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是另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声音。

    他走过许多的战场,他身体上伤疤的痕迹至今犹在。只是现在,他老了,不再疾驰马上并畅饮贪杯。幽蓝如雾的沼泽和草原将不再对他产生致命的威胁。让他衰老的是时间而不是人。时间残酷地惩罚了他的躯体,让他进入耄耋之年。

    现在,鲜嫩的十八岁的细君就站在他的面前,带着些许的骄傲,对整个世界宣布她的年轻。她像清晨叶片上的晨露,以及第一声鸟鸣那样新鲜,唤醒了他芬芳的回忆。她的年轻让他失语。让他的花甲之年、他的白发、他的衰竭的心脏怦怦直跳,而后失语。她的黑发被他带走。她的青春的身体激起了老昆弥最后的勇气。当夜晚降临,当他的身体再一次栖居在这古老的婚床上,他的心却早已飞越了这张婚床,他想起他曾经像雄狮一样的三十岁、四十岁,他的激情和速度赞美着他健康雄性的生命。而现在,他身体中的那团火像被风扑灭了一样。那一次初夜之后,老迈的昆弥很少再与细君见面。这件大汉朝送来的“礼物”成了一件名副其实的摆设:像一把深夜的乐器,忍住黑暗荒芜,直到月亮修改了天空,成为黑夜的一部分。而黎明,永远对那迟到的、黑暗的、悲哀的忍耐一无所知。这个秋天出奇得漫长,漫长得不像是一个北方漠野荒原的秋天。每到夜晚,大帐外的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枯竭的草叶气息。那股微微辛辣的腐败气息飘荡在干燥的漠风中,使细君有一种置身于故乡的错觉。这种错觉在她和乌孙的环境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使一切近在身边的东西有了距离感。

    在细君看来,她身边这些逐水草、住大帐、食生肉、着兽皮的异族人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陌生人,她无法与他们交流。而这些异族人,也逐渐对这位中原来的汉家公主失去了好奇心。因为对他们这些粗糙的大漠人来说,这件因政治联姻带来的“摆设”实在是过于精致了。

    每天,细君除了弹琵琶就是睡眠。

    我也喜欢睡眠。

    睡眠隐晦而潮湿。在它的笼罩下,睡眠中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灰蒙蒙而没有重量的东西,融化在这片灰色里,继而一些梦境犹如离奇的花朵飘浮其中。一次深眠就如同沉湎于广阔而深厚的水中,它带着风一样无形的波纹在那个幽暗的世界一一显形。

    微雨将至的阴天是最适合睡觉的天气。从前那干燥的、混乱的、生涩的、不和谐的、颠倒的意象像一切杂色,被湿润的雨气所涤荡。因此,在睡眠的过程中,我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回忆。但我看见了细君的睡眠。睡眠对她缠绕已久。就像它们对她的困惑日益加深。睡眠使现实的一切消退。陌生人、莫名的所在,大帐、手炉、生肉、盘子里的闪光、日益压迫的空间、丝绸、瓷器、乌孙王不解其意的话语、扬州雨、雪山的波纹、初夜、大帐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黄金的宝座前,那里屹立着一个巨人般的东西,无脸无发。.细雨与呼喊、湿漉漉的头发、罪的阴影。.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汹涌而来的波浪,她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任何一个人替她用手抵挡这铺天盖地的波浪。这汹涌而来的水。只有睡眠会忘记它们。睡得越深忘记得越快。而在她永不知疲倦的睡眠中,始终缀连着南方扬州的梦境,这使她的呼吸平稳,肌肉松弛。南方雨季的每一颗硕大明亮的水珠中都住着一个扬州少女的背影——丝绸的背影。青石板与沙尘、月光与青苔、石桥与琴声、清澈浩荡的河流与船、浓雾一样的植物的呼吸。

    哦。南方。如果我不离开你,就远不知你的珍贵。琵琶。这时候琵琶带着音乐的形状从遥远的西域的背景中凸显出来。我一直觉得,琵琶声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弦音,具有青铜的质地,但也有一种呜咽的悲伤。在指尖与弦的默契中,响在耳边的就是一次次诉说,低沉而绵长。它的每一根弦都不那么明亮,像被遮盖着行走。只是现在,我把对琵琶的认识表现在我对这一个女性人物的解释中,她一切都失去了,只留下了琵琶。

    据说,细君在汉宫时,就十分迷恋弹琴,并且精通音律,妙解乐理。于是,在细君远嫁西域时,汉武帝命令懂得音乐的工匠参考琴、筝、篌等创制了一种能在马上弹奏的乐器。圆形音箱、直柄、十三柱、四弦,这种乐器便是阮,也称做琵琶。这一点古籍上有详细的考证:“闻之故老云,汉遗乌孙公主,念其行道思慕,使知音者裁琴、筝、篌之属,作马上之乐。”

    宋代的大诗人苏轼在他的《宋书达家听琵琶声诗》中曰:“何异乌孙送公主,碧天无际雁行高。”唐朝的段安节在《乐府扎杂录》中更有明确记录:“琵琶始自乌孙公主造。”但有关秦琵琶——阮咸的来历也有另外的说法:认为秦琵琶本出自西域,《乐书》中有云:“秦汉琵琶,本出自胡人弦鼗之制,固体修颈。”这段史载历来未被人们注意。按新疆石窟中阮咸使用之多仅次于五弦,说明它是西域乐器。日本著名音乐家岸边成雄博士曾有一年到新疆访问。他说,他在印度没有发现阮咸,在伊朗的资料里面也没有发现过,而在苏联古代中亚豪来兹姆王国宫殿壁画上有阮咸,还是公元4世纪的作品。因此,他认为阮咸是中亚的产物。岸边先生说:“我现在认为阮咸型琵琶是由龟兹流入中国的。”其立论有据,只是应改为由龟兹流入中原为确。《通曲》同《隋书》中所载,都认为琵琶来自西域。但是,这种乐器并非龟兹所固有,它是从西亚传来的。远在公元前8世纪,波斯就已使用了琵琶。那是一种梨形、短颈的弹拨乐器,出现在中亚一带距今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在撒马尔罕的小雕像和中亚的一些壁画上都可以看见琵琶的描绘。在新疆出现则是在公元前后,只是龟兹人没有因袭波斯的旧制,而是加以改革了。

    但是,我宁愿一相情愿地相信琵琶创制的直接原因,就是源于细1君出塞乌孙。“我们中唯一的少女终于放弃了翅膀。我们中唯一的你厌倦了回忆和仰望。”现在,她陷在潮湿的大帐,连接着寒冷和无边的寂寞。她怀中的琵琶提前碰到了更幽深的睡眠。

    她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疾病会摧毁人的意志吗?两年后,垂垂暮年的乌孙王昆弥患上了重疾。

    寒月在天,大帐幽深。老昆弥自知无法抗拒人生的垂老时刻,他认命了。但死亡还不能够轻易将他带走。一个在生命弥留之际的王者区别于别的男人的东西,就是在无数次征战沙场的种种历险生涯后,他老去的目光中,仍拥有一种神秘的、深邃莫测的变化,像岩石、流云、黄金、棉花、河流以及马,等等。像梦境一样转瞬即逝,又像一堵看不见的墙存留在心中。

    最后是少女。细君。一个纤弱的汉家少女的背影,出现在他浑浊的目光中。他想起细君这位来自汉家的公主从未像他为数众多的姬妾和右夫人匈奴公主那样,像一只麻雀般温顺地取悦于自己。她心灵的防线是2那样的细密如织。她的年轻、矜持和拒绝,以及夜夜绵延不断的琴声,像一种深刻的悲哀,让他彻底失语。老昆弥闭上了眼睛。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啊,他的手臂触摸不到她的脸。因为她的脸一直就留在那个令自己难堪的初夜中。乌孙王老昆弥死了。在死之前,他主动提出让细君“从胡俗”改嫁给他的孙子岑陬。

    细君的心里百感交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直至细君为他——乌孙王的孙子岑陬生下女儿,濒临死亡之时,她的心里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总是在不同的时候想起她。在种种不同颜色的夜气之中。我一再记起了细君的形象,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美,到底有多年轻。但我似乎在我的文字中不止一次看见了她的脸浮动在蓝色动荡的天幕上。

    一股股蓝色的夜气在涌动,似乎滤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悲情。细君。死亡就在眼前。活与不活是她每天反复思量的问题。而她仍在坚持,每活一天,就离死亡近一天。每活一天,命运中的阴影都是相同的。死亡在寻找不死亡,要你成为它的敌人。第二年,细君为岑陬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柔软的、有着天使般眼睛的女儿对细君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晦涩的、颠倒的、不和谐的、潜在的阴影。罪的阴影。这个罪的阴影太大,太过于强烈,足以覆盖前面的阴影。细君最终因为产后失调,加上心情郁闷,最终染上重疾。她的身体在慢慢变凉。这彻骨的凉气一经从女人身上发出,就不可抵挡,无可挽回。

    细君知道,自己离死亡不远了。死亡的内部像一连串不知疲倦的呓语,像喑哑的音符,反复提醒着它的存在,又像黑色的幽灵一样,3在她身体内徘徊。死亡的脚尖如此之轻,不惊动皮肤。那低低的呼吸声,像某种特殊的风吹动着风铃,发出隐秘的叮当之声,它的气味和色彩也随之降临,在那一刻到达了她的心,接近于异乡广大地域的边缘。

    细君得到了死亡的抚摸,渐渐安静下来。

    伊犁河谷的草原上又下起了雨。西域之地上雨的姿态和扬州的如烟如雾的雨迥然不同。那如瀑的暴雨夸张地逼近大帐,浓黑狰狞的乌云伸手可及。

    浩荡的风从天边逶迤而来,这推动云霞和树木河流的无形之物同样在制造着汹涌波涛,并推动着雨,使地老天荒的西域草原改变着常态。细君躺在冰冷潮湿的大帐内,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了雨声。她恍惚又回到了扬州的细雨中。暴雨停了下来。

    天变亮了。一抹瑰丽的变幻之色擦亮了帐房的大窗。它从云层中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反射出金红、桃红、灰红、橘红,这么多的颜色倾泻而下,覆盖了细君的全身,为她和她的大帐镶上了极其美丽的金边。

    细君挣扎着走出大帐,惊喜地看到一道彩虹,一道巨大的七彩的拱门正劈面而来,横跨了整个天际,从天边的这一头到另一头。那来自天国的彩色水珠晶莹透亮地悬挂在大帐的前方,几乎伸手可触。浩大的天幕仿佛正是为了这样举世无双的彩虹而存在。故乡湿漉漉的房屋、桥、花朵、流水、青石巷隐约可见。

    在那一刻,像有神的手掌抚过了细君的全身,它所带来的惊讶和震动将她内心的疼痛以及罪的阴影完整地覆盖。她站在这难以言说的光芒里,宛若重生。这巨大而完美的七彩拱门一直就在她的面前。隐约的雷声和绚烂的气流一直包裹着她,她以自己从未有过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姿势向前走去。

    彩虹一直悬挂在她的面前。

    她最后也没有到达这道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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