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失败与李秀成剖因

太平军失败与李秀成剖因

  军事乃政治的延续,战争只是政治较量的最后格斗,而政治较量的基础又在经济与文化,比拼的不仅是人力物力,更有综合调配的管理能力与设计全盘的文化智力。应该说,无论从哪一方面来分析,太平军最后的军事失败都是必然的。

  一、政治上陈腐恶化

  1851年金田举事之初,政治设计上即无新意,“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不过是“均贫富”的老套套,虽能号召饥民于一时,却无力支撑以长久。

  太平天国运动早期创始人实为南王冯云山,最艰苦最基础长达七年的紫荆山传教聚众,均为冯云山奔走策划。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等核心人物的加入,也是冯的功劳。包括最初的典章制度,亦由冯撰稿拟定。《李秀成自述》内云:“谋立创国者出南山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既有毅力又有能耐,极受信徒尊重,按说冯云山完全可以自立,他之所以一再“让贤”于四考秀才不售、“日售赌博”的洪秀全,乃是因为冯根据星相术,认为洪秀全“多异相”、“有王者风”,生辰八字当贵为“九五之尊”,而自己的面相却不行,再四动员洪秀全参与其事。

  1853年2月,五十万太平军自武昌夹江而下,水师万艘,风帆蔽江,一路连克九江、安庆、芜湖、太平,水陆两师迅速发展,号称百万,最后攻占南京。同年10月,林凤翔、李开芳所率北伐军长驱六省,抵达天津近郊,威震京畿,太平军势力达到顶点。然后就一路滑坡,不复振作。1856年9月洪杨内讧,成为太平军的盛衰转折点。1857年5月,石达开率十余万太平军出走,后果更严重,血腥争权的内讧不仅仅致使杨秀清部下两万精兵死得毫无意义,更暴露了太平天国政权的性质,不过“取而代之”更旗换号而已。洪秀全登基后娶八十八妃(远比清帝多)、乘八十二人大轿(比清帝多一轿夫),“官轿出行军民避不及当跪道旁”,“大员妻不止,无职之人只娶一妻”〔1〕。李鸿章后来攻下苏州,惊叹忠王府“神仙洞窟”。南京的天王府更是建制宏大,尽极奢侈:金碗、金筷、金浴盆、金马桶、金夜壶,宫吏一千六百余、宫女千余……谱儿摆得比清帝清吏还大,革命性与正义性丧失殆尽。

  政治上,太平军集团管理层目光短浅,只知军事之利,不知文化之力。在辖区内,太平军焚烧文庙、劈孔子牌位,将江宁学宫改为“宰夫衙”——用来宰牛屠狗,“以狗血尽淋孔孟之头”。对读书人全无笼络,蔑视所有传统文化价值。举事之初永安时期,参与核心决策的“先生”洪大全,“才识非常”,主张应行仁义、“掳七留三”(掳掠百姓财产控制在百分之七十以内)、争取未跑官绅归心助力、不赞成尽杀清军降兵、不赞成反孔和将经籍投于粪坑。但这位“先生”很快不见容于东王,戴枷被囚,永安突围时因戴刑具行动艰难,为清兵捕获杀害。

  太平军政权虽也曾举行乡试,试题却均为一些恶俗不堪的谀颂,如“天父七日造成山海颂”、“天王东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功德巍巍论”、“平定江南论”、“四海之内有东王”。考试中式比率很高,只要填满考卷,未被发现什么出格之处,便都给一不同等第。1854年湖北千余应考者,录取八百多人;1857年安庆乡试,潜山一县便有八十四人中举。所谓录取,不过赏赐一些冠袍衣袄,然后游游街,事情就算完了。武科尚得“回衙门听候调用”,文科则哪来哪回,就跟没考过一样。有考取者久候无讯,跑去咨询所服侍的某王,答复是:“本为祝寿耳。若授职,尔等文人,能作何事?”原来天朝只是要读书人表示归顺,听听歌颂,弘扬弘扬所谓洪氏教条,“本为祝寿”,给一空名,根本就没有要读书人参与其事的打算。如此捉弄读书人,原本有所企盼的民心,自然四裂散去,并且反过来成为太平军的阻抗力量。

  尚未夺取全国政权,就这样踢开了文化人,单极深信军事武力,自然政权内部办事效能日益低劣,官僚化腐败化程度日益加剧。反过来,清廷镇压太平军所倚重的力量,却是曾、胡、左、李等高级文化官员。缺少了文化的粘合力量,政治上便丧失了向心力,这对强敌在侧的太平军集团来说,确实是致命的。曾国藩号召天下的《讨粤匪檄》,主打的也是文化牌——严厉声讨太平军对传统文化的破坏:“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潘旭澜先生认为:“这个文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许多读书人先后投身到讨伐的队伍,也得到一些精通文墨乃至不识字民众的同情和支持。”〔2〕

  在干部路线上,1856年内讧后,洪秀全曾发誓“永不封王”,然1859年3月13日族弟洪仁玕到南京,19日后即封干王。《李秀成自述》中说:“见其弟至,格外欢天,一时好乐,重爱其弟,到京未满半月,封为军师,号干王,降诏天下,要人悉归其制。封过后,未见一谋。天王再而复思,又见各旧功臣久扶其国,心不忿意……”于是,天王启禁,遂封陈玉成英王,再封李秀成忠王。

  太平天国后期有二千七百余王,之所以将爵位王位狂封滥授,除了使受封者感恩戴德效忠天朝,断了他们投降清朝的政治后路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由于牢牢记取内讧教训,谨防权力过于集中于外人,洪秀全利用广封王爵裂权分治,以达到相互牵制之目的,属于治术之一种。如封李秀成部将陈坤书为护王,就是为了削弱李秀成兵权,分制其势。而这在军事形势日益危急的特别时期,却尤其不利于最大限度地调动一切既有力量团结对外。连淮军将领李鸿章都看出来:“增封多王,以间其党,而内乱猜忌之萌,愈散漫不可制。”(《复彭雪琴侍郎》)

  封王封爵过滥,终究是少数人获利,多数人不服,人心日散,办事日惰,国势益衰。昭王黄文英云:“天朝的事,越做越坏。”李秀成总结道:

  日封日多,封这有功之人,又思那个前劳之不服,故而尽乱封之,不问何人,有人保者俱准。司任保官之部,得私肥己,故而保之。有些银两者,欲为作乐者,用两到部,而又保之。无功偷闲之人,各又封王,外带兵之将,日夜勤劳之人,观之不忿,力少从戎,人心之不服,战守各不争雄,有才能而主不用,庸愚而作国之栋梁。主见失算,封出许多之王。言如箭发难收,又无法解,然后封王俱为列王者,因此之来由也。

  封王原本意在嘉奖功臣,即使受封者死命效忠,断其政治后路,亦鼓励未封者踊跃立功。然狂封滥号,适得其反,犹如饮鸩止渴,催亡唤死。如此浅显的道理,天王洪秀全竟置不顾,可见太平天国难以成事。

  二、辖地内生产崩溃

  2003年第1期《社会科学》,周武先生撰文,人口史学专家根据太平天国前后《户部清册》所载户口数,认为1851年至1864年中国人口锐减百分之四十,绝对损失数达一点六亿;有学者将战前人口数据与1911年宣统人口普查资料进行对比,认为太平天国战争给鄂、皖、赣、浙、苏五省直接造成的过量死亡至少达五千四百万,如再考虑到湘、桂、闽、川等其他战场的人口损失,那么至少在一亿以上,直接造成的过量死亡达七千万。当然,在这场大悲剧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口死于清军之手〔3〕。

  1940年代,蒋梦麟在躲避日机的防空洞里写就著名的《西潮》,说他童年亲耳听到一位木匠出身加入过太平军的蒋氏族长,对太平军抢掠杀戮煮吃人肉之事直认不讳,而且许多次还亲身参加。《西潮》中写道:“太平军到了村子里,村中曾经有几所房子焚毁,留在村子里的老弱有被活活烧死的。”〔4〕清军是留头不留发,太平军则是留发不留头。《西潮》中记载太平军攻入某县城,“许多脑袋连辫子一起落了地”〔5〕。“浙江於潜、昌化两地,在洪秀全战乱以后,土地没有人种。因为太平军到浙江来,是从於潜、昌化进来的,沿途的农民,被太平军掳的掳、杀的杀,以致过了好几十年,人口还是不够,土地因此也都荒废了。那时候政府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以田地分配给犯罪的人作为刑罚。譬如一个人犯了罪,县知事便判道:‘好,你犯罪了,罚你领二十亩地去。’这个乡下人说:‘大老爷!求求你开恩,给我领两亩吧,我不要二十亩啊!’大老爷说:‘那么你拿十亩去!’”〔6〕胡适在《四十自述》中也不经意地带出皖地农民对“长毛”的恐惧。

  太平军还出台了一系列极端化政策:隔离男女(包括夫妻),否则便是犯天条,“斩首不留”;焚古籍毁文物杀士子,掌上无茧者一律处死;不准开肆经商,金陵城里居然不见店铺;不得拥有私人财产,违者诛杀;普通军民严禁烟酒、平时不得口角打架,不然便脑袋搬家……战略上摆出明显有违常识的姿势,极端反理性与反文化,生生将天下士子统统驱赶到敌对阵营。

  1863年(同治二年),曾国藩在《沿途察看军情贼势片》中写有:

  徽、池、宁国等属,黄茅白骨,或竟日不逢一人。……烟火断绝,耕者无颗粒之收,相率废业。贼行无民之境,犹鱼行无水之地,贼居不耕之乡,犹鸟居无木之山,实处必穷之道,岂有能久之理。

  徽州、池州、宁国均为太平军领地。有清一朝,该地区最大一次人口锐减便是太平军时期。江南一带受害尤深。太平天国后期军纪崩坏,李秀成也承认:“贼(自称太平军)不如官兵之处,官兵掳掠者诛,贼专以掳掠为生,失民心矣。”

  《西潮》中说:“太平军溃败以后,南京破坏殆尽,而且始终不曾恢复旧观。城内的废墟、麦田、菜圃、果园比盖了房子的街道还多。街道狭窄,路面高低不平,而且肮脏不堪,电灯昏暗如菜油灯。差个专人送封信往往比打电话还快。”从许多史料上都可以看出,太平军对南京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昔日雕梁画栋、繁花似锦的六朝金粉胜景不再。

  三、军事上一误再误

  1853年攻占南京后,军威声势大振之时,中途停下来建都享受,而不倾全力北伐清廷,仅遣偏师两万余北上,以求完成“统一大业”,无论政治军事角度,均为最大错误,暴露了太平军领导层“小富即安”的小农意识。1856年内讧后,西线湘军于年底攻陷武昌、汉阳;1858年5月19日,湘军悍将李续宾陷九江,太平军守将林启容及一万七千余人战死。东线清军重建江南大营,1857年攻陷镇江;1859年进逼雨花台,与江北大营隔江呼应,再围天京。其后,英王陈玉成破清军江北大营、奏三河之捷,忠王李秀成扫荡浙江,二王携手再破清军江南大营、合力西征武汉,虽暂时缓和了天京周边的军事形势,但战略上仍处于各路清军合围之中,屏蔽天京的上游重镇安庆始终难以解围。1861年9月5日,清军用地雷轰塌安庆西门城墙,是日城陷,守将叶芸来、吴定彩及将士万人全部战死。1862年5月,陈玉成被俘于寿州,6月4日被杀于河南延津。自此,天京上游屏障尽失,门户洞开。

  1862年春,湘军挟攻克安庆之威,顺江而下,进围天京,水师系泊护城河,陆师逼驻西郊雨花台,形成七围天京的战略态势。洪秀全拒绝李秀成等将领避锋疲师之策,一再严令还在松江前线的李秀成撤围上海,回军援京。李秀成从松江前线回到苏州,两度召开军事大会,5月11日与听王陈炳文、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孝王胡鼎文、航王唐正才及蔡、汪、吉等主将、刘天将等,6月25日再与补王莫仕蔡、襄王刘官芳、奉王古隆贤、堵王黄文金、来王陆顺德、首王范汝增等聚议,遵照天王旨意,议定与侍王李世贤、护王陈坤书共十三王合兵,号称六十万,于8月20日至10月5日拼死环攻湘军大营,图解天京之围。史书上称此役为李秀成与曾国荃在南京城外恶战四十余日,然未达到战役目的,曾国荃湘军大营始终屹立,天京之围终至不解。

  从兵法角度,太平军与汹汹而来的湘军直接硬碰硬,显为下策。以李秀成之才略,一望即知。李秀成指出敌人从长江拍岸直下,控制了整条长江,后勤补给便捷轻快,而此时太平军无水师,难争水道运输线,陆途运兵运粮均甚艰难,故在战略态势上我劳彼逸,不宜正面争锋。为此,李秀成决定将苏福省(即苏南)米粮军火尽量解回天京,以坚城牵制敌军,待过两年,敌军久顿坚城之下,师老力疲兵无斗志,一战可平。湘军将领、鄂抚胡林翼也警告进围天京的曾国荃:“林翼之愚,谓从此东征之师,处处为坚城坚垒所阻,一年二年来求一战而不可得也。贼情于近三四年凡遇名将强兵皆以此法制我。彼作活局,作守局,而能使我军作困局,改为攻局围局也。积日累月,情见势绌,彼乃起而乘之,往事可鉴,伏望深思。”早在楚汉相争之时,李左车告诫韩信:“屯兵城下,情见势绌。”如湘军被牵制于坚城之下,太平军便可以集中主力攻其薄弱之处,牢牢掌握战略主动权,即根据自己意愿选择战场与对手。《孙子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偏偏洪秀全急功近利,自作聪明,企图以一战而胜万战,严令李秀成从速率部与湘军决战,实乃弃活局而自堕困局,送上门去与湘军进行他们求之不得的决战。湘军远来,最求速战;太平军乃守势,求在待机,洪秀全不懂兵法瞎指挥,弃长扬短。

  罗尔纲评曰:李秀成对付曾国荃进犯天京的战略,甚合孙子兵法,“实为当时最优良的对策,可惜天王不听,遂使良谋硕算化为灰尘”。确定坚守孤城这一战略方针后,尽管天京城厚壁坚实难啃咬,然城外曾国荃五万湘军倚靠长江水运有吃有喝有养有逸,慢火炖蹄,耐下性子与你打消耗战,处于绝对的战略优势。1864年7月19日,天京久围粮绝,全城仅剩三万人,其中守城之兵万余人,真正能战者不过三四千矣。是夜,垣塌城破,终于月沉星殒。虽说苏州会议后天京仍然撑持了两年余,然不可逆转的败因却在那时就已栽种下了。与蒋介石当年不顾淮海战场实际形势,严令杜聿明弃坚城徐州而走,致使三个兵团二十余万大军速遭歼灭一样,七围天京终致未解并最后城破旗倒,实为天王洪秀全一人之责。可见,有威无知的“领袖”将手直接伸到前线,取前敌司令而自代,大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1863年底,天京被围一年半余,形势岌岌可危。李秀成劝奏洪秀全:“京城不能保守,曾妖(曾国藩)兵困甚严,濠深垒固,内无粮草,外救不来,让城别走。”洪秀全大怒,严责李秀成,不得已,李再跪奏:“若不依从,合城性命定不能保了。九帅(曾国荃)兵得尔雨花台,绝尔南门之道,门口不能尔行。得尔江东桥,绝尔西门,不能为用出入。得尔七瓮桥,今在东门外安寨,深作长濠。下关严屯重兵,粮道绝门。京中人心不固,老小者多,战兵无有,俱是朝官,文者多,老者多,小者多,妇女者多,食饭者多,费粮费饷者多,若不依臣所奏,灭绝定也。”应该说,这是实事求是的情况汇报。“让城别走”实为没有办法的办法,乃天京守军与天朝君臣的唯一出路。

  此时的洪秀全已不再是举事初期的一介草民,既不愿离开安乐窝,也已失去野战能力。他神经质地怒斥李秀成:“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尔怕死,便是会死。政事不与尔相干,王次兄勇王执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诛之!”其实,勇王洪仁达无知无能,只会贪污不会正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根本拿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幼西王萧有和乃洪秀全外甥,十三岁一孩童,有何能耐?天京被围整整一年半,城外湘军蜂拥日夜环攻,城内粮尽援绝人心浮动,天朝危亡在即,如此关头,作为最高决策者居然还自称“铁桶江山”、“万国独一真主”,迷信天命蔑视人事一至于此,实可谓不可与之语矣!天国之亡,亦在必然。

  从心理学角度,洪氏与所有亡国之君实有相通之处,即自我迷信,幻想出现奇迹——像前几次天京解围一样。不过,这次情况彻底不同了。以前皖、浙在握,各路太平军活跃其间,随时可调集增援天京。此时,上游皖省早失,湘军据有整条长江,五万围城湘军得水运之轻捷,随时可得粮草弹药之接济;下游苏省亦失,苏州、无锡、常州、镇江一一告失,连城外要塞雨花台都被湘军占去。浙西侍王李世贤、西北扶王陈得才虽仍领有数十万太平军,然因缺粮无法驰援。因此,天京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座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陷入战略绝境。作为最高领导人的天王,这会儿还一个劲自我欺骗,且拒绝唯一出路,天朝众臣与全城守军自然只能成为其陪葬。

  由于断粮,天京虽城坚壁厚,却已无兵御敌。原有十数万守城之众,此时仅剩下二三万人。据李秀成称,城破之日,守城之兵不过万余,能战之士仅三四千人耳。城破前数月,洪秀全自知奇迹难现,与其被擒受辱而死,还不如早点自行了断,多少还能保持一点天王尊严,亦可免遭擒后零剐之苦。因此,洪秀全借食“甜露”而自杀,实为真正死因,否则何以病而不治,拒绝服药呢?1864年6月1日,不过五十岁的洪秀全“驾崩”,此时,距离城破仅四十九天矣,有学者认定洪秀全乃“顽而不固地服毒自杀”。

  四、李秀成的总结

  1864年7月3日,拱卫天京的最后要塞地保城失守,湘军利用这座钟山第三峰架设大炮百余尊,日夜轰城。7月19日中午,湘军用地道炸塌城墙二十余丈,由缺口蜂拥入城。黄昏时分,天京城陷。三天后,忠王李秀成在方山被两个农民所执,因争夺李秀成携带财宝发生争执,缚送清军曾国荃大营。囚笼中临终之候,由于曾国藩的史料意识,命他撰写回忆录,为这场运动留下了唯一的“亲历者资料”。李秀成于被杀前九天之内写下耸动海内的《李秀成自述》。其中有关天朝败因剖析甚值一视:

  我天国坏者,一是李昭寿起,二是招得张乐行之害,三是广东招来这帮兵害起,惹我天朝之心变,刘、古、赖三将杨辅清害起,百姓死者此等之人。主不问政事,不严法章,不用明才佐政,故而坏由此等之人坏起,后坏民是陈坤书、洪春元之害。陈坤书是我部将,我有十万众与他,此人胆志可有,故而交重兵于他,后谗臣见我兵势甚大,密奏天王加封其重爵,分我之权,故而自尊,不由我用,制其不能,而害百姓者,是此等之人也。南北两岸其害过之处所,我无不差官前去复安,给粮给种,招民给本两而救民命。害民烧杀,实此等人害起也。前起义到此,并未有害民之事,天下可知!害民者,实这等人害也。

  李秀成虽将败因之由首推李、张诸将及广东兵的扰民害民,然“主不问政事,不严法章,不用明才佐政,故而坏由此等之人坏起……”短短数言,还是道出了太平军失败的根本之源,指明根子在上面。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国便一直处于清军的战略包围之中,军事形势从未根本好转。就是天京本身也是岌岌可危,十多年里遭到清军六度合围。全倚仗出现了东王、英王、忠王这样中流砥柱式的将帅,这才六围六解,数破清军江南江北大营。尤其后期,军情日紧国势日危,本应放手让英王、忠王从全局出发调度兵马,将既有军政能量发挥到最大值。但洪秀全疑心重重,生怕东王故事重演,对资历很低的李秀成分兵分权,防患于未然。李秀成说是谗臣之奏,这是为洪秀全遮丑,其实是洪秀全自己小鸡肚肠。

  李秀成在《李秀成自述》中多次埋怨洪秀全,认为败因在上:

  朝无佐政之将,主又不问国事,一味靠天,军务政务不问,我在天朝实无法处。力守浦口,后又被见疑,云我有通报清朝之意,天京将我母妻押当,封江不准我之人马回京。那时李昭寿有信往来,被天王悉到,恐我有变,封我忠王,乐我之心,防我之变,我实不知内中提防我也。此时虽而受逼,我乃粤西之人,路隔千涯,而无门投处,我粤人未能散者实无。入,故而逼从。……我主实因德政未修,故而败亡。

  越写到后来,李秀成气头越大,语辞之间也就越无掩藏:

  六解京围之后,并非主计,实众臣愚忠而对天王。这班臣子,本是忠直贤良,不幸未逢明主,屈误英雄。死去无数之好汉,误死世民,实出吾主之过,不问贤良而用,信臣不专。我屡启本力谏,与主力辨世理,万不从容,故而今日之难。我自小为民不知,涌涌而来,情知此事者,能死亦不能为了。人无天理,非是人伦,骑在虎背,不得下骑,父母失散,非我之愿。……自六解京围之后,我主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灵,诏言有天不有人也。……自此六解京围,亦未降诏励奖战臣,并未诏外战臣见驾,朝臣亦是未见。我主不问政事,俱是叫臣认实天情,自然升平之局。

  固积今日之患,国破实洪姓之自害此也。

  国业将亡,天王万不由人说。我自在天王殿下,与主面辨一切国情之后,天王深为疑忌,京中政事,俱交其兄洪仁达提理,各处要紧城门要隘之处,概是洪姓发人巡查管掌。我在京并未任合城之事。主任我专,政不能坏。我在京实因我母之念。见国中之势如斯,外城池概失,日变多端,主不问国中军民之事,深居宫内,永不出宫门,欲启奏国中情节保邦之意,凡具奏言,天王言天说地,并不以国为事。

  堡垒的瓦解总是始于内部之分裂。1856年洪杨内讧标志着太平军没落的开始,直到最后洪秀全对李秀成的猜忌。洪仁玕在《资政新篇》中也提出防止“弱本强末”的政纲,即广封王爵以分李秀成等重臣之权。这样一个领导班子,又怎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呢?

  李秀成于《自述》最后部分总结了天朝“十误”:

  一、误国之首,东王令李开芳、林凤祥扫北败亡之大误;二、误因李开芳、林凤祥扫北兵败后,调丞相曾立昌、陈仕保、许十八去救,到临清州之败;三、误因曾立昌等由临清败回,未能救李开芳、林凤祥,封燕王秦日纲复带兵去救,兵到舒城杨家店败回;四、误不应发林绍璋去湘潭,此时林绍璋在湘潭全军败尽;五、误因东王、北王两家相杀,此是大误;六、误翼王与主不和,君臣而忌,翼起猜心,将合朝好文武将兵带去,此误至大。误主不信外臣,用其长兄次兄为辅,此人未有才情,不能保国而误;七、误主不问政事;八、误封王太多,此之大误;九、误国不用贤才;十、误立政无章。误国误命者,因十误之由而起,而性命无涯。

  “天朝十误”基本概括了太平天国重大败因:北伐失败、祸起内讧、翼王出走、主不问政、滥封王爵、不用贤才、立政无章等等。但这一切的一切,全由人事而起,即李秀成在《忠王答辞手卷》(回答曾国藩提问)中总结道:“官兵多用读书人,贼中无读书人。”王元化先生通过研究也发现:“如今所流传下来的清方记载,除官书文件外,均出于读书人之手,而他们所写的野史或笔记,几乎毫无例外地对太平军持反对态度。我以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不能简单地用士人的反动阶级立场来说明的。”〔7〕

  其实,马克思对太平军亦有置评:“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对立与停滞腐朽,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8〕

  人决定事,人员素质决定了办事质量。领导集团文化层次的整体低下,决定了太平天国不可能成大事。知识是一切的火车头,这一现代理念在太平天国那里自然亦得印验。其兴也勃,其亡自然也速。潘旭澜先生评价洪秀全:“他没有统一全国,绝非中国的不幸。本质上蒙昧主义,非文化、反人类进步潮流的君权加神权统治,只能对中国走向近代文明造成极端严重的阻塞。”〔9〕

  (罗尔纲:《李秀成自述原稿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

  注释:

  〔1〕〔2〕〔9〕潘旭澜:《太平杂说》,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80、267、285~286页。
  〔3〕转引自《报刊文摘》2003年1月29日,第2版“太平天国时期中国人口锐减”。
  〔4〕〔5〕〔6〕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19、103、288页。
  〔7〕王元化:《清园近思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545~5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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