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叔父在江南乌衣巷的府邸内办了个文化沙龙,邀请族中男女讨论文集,年仅八岁左右的她也在其中。
雪,越下越大。叔父突然来了兴致,转身考起了族中小辈:“白雪纷纷何所似?”
堂哥谢朗第一个抢答:“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朗在族中以“博涉有逸才”著称,所以他一开口,众人就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唯有出题的叔父对此未置可否。
“未若柳絮因风起。”
沉吟片刻,她的答案掷地有声,打破了空气的宁静。
叔父循声回望,对小侄女稚嫩的身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早慧气息的答案,从此改变她的人生轨迹与历史形象,她成为了魏晋时代独一无二的“咏絮才女”——谢道韫。
01
谢道韫身处的时代,是中古贵族的黄金时代。东晋建政以来,士族门阀便在社会的各个方面获得了绝对的特权,皇权孱弱使得“政在士族,祭则司马”的权力格局延续了整个王朝。
当谢道韫的叔父谢安凭借挫败桓温、击败苻坚之功屹立于朝堂时,人们均唯陈郡谢氏马首是瞻。仅凭家族名望,谢道韫的人生起点,就是很多人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终点。
作为“天之骄女”,上天对她也十分眷顾,除了非常疼爱她的叔父谢安,还有一位对她影响至深的父亲谢奕。
与后来谢安在朝堂上与桓温对峙不同,谢奕早年便与桓温保持着兄弟般的交情。那时候,谢奕与桓温,一个爱喝酒,豪爽奔放;一个讲义气,胆小如鼠。桓温喝不过谢奕,就只能躲回自己夫人的房间,拿善妒的南康公主当“挡箭牌”。谢奕没辙,只好拿着好酒在桓温家的大堂乱逛,随手拉来一个士兵痛饮,并称这是“失一老兵,得一老兵”。
将当朝驸马比作大头兵,这已是“大不敬”。何况谢奕当时还是桓温手下的司马,这么没礼貌的行径,被人认为是藐视上峰。可桓温对此并不苛责。他称谢奕为自己的“方外司马”,并在自己掌握东晋朝政大权后,便让这位好兄弟做了豫州刺史、安西将军。谢奕地位的迅速提升,为后来陈郡谢氏的全面崛起创造了条件。
谢道韫遗传了父亲狂放不羁、潇洒率真的性格。
她喜欢庄子的“无为”,又对孔子的礼教持开放态度。她认为,大丈夫当有所作为,方不负天地授其七尺男儿之驱。因此,当她看到弟弟谢玄在家里无所事事,甚至跟着门阀子弟学坏时,便忿而怒怼道:“你为何光长身体不长脑子?莫不是沉迷俗世,自认天资有限?”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谢玄。在姐姐的鞭策下,谢玄发奋图强,后来不仅在淝水之战中建立了史诗级军功,更是将陈郡谢氏的文风传承至子子孙孙。
在那场大雪过后,谢安又一次召集族中子弟讨论学问,谢玄继其姐姐之后赢得了满堂赞许。
谢安问子侄,凭借咱们家族的声望财富,你们大可不必为生计而发愁,也无需像父辈一样在朝堂上绞尽脑汁匡扶社稷,那为何谢氏一门还要注重文教,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成才呢?
谢安的问题从来都是一针见血的。就在诸人犹豫不知如何作答时,谢玄站出来说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
谢安心里一动,从此对谢玄刮目相看。
02
转眼间,当年在雪日里咏絮成名的小才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在婚姻大事上,谢安希望为侄女谢道韫找到一个可以终身托付之人。可东晋时代的世家联姻,并不是一时的荷尔蒙冲动。豪门士族间的婚姻,讲究的是出身匹配与门当户对。能与陈郡谢氏比肩,又能让谢安动起联姻心思的,有且只有“王与马共天下”的琅邪王氏了。
此时的琅邪王氏中,王敦与王导的后人大多都已婚配。唯有谢安的好哥们、“书圣”王羲之家里还有几个适龄少年。
谢道韫虽然才情出众,但她既不能亲自挑选如意郎君,也不懂得婚姻大事。因此,谢安的意见,便极大左右了谢道韫日后的人生。
那段时间,谢安没少往王羲之家里跑。王羲之的六个儿子(长子早逝),他一一过目,择婿的精细程度,比当初太尉郗鉴到王家招婿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王家的孩子中,私心而论,谢安最喜欢的是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因他少负盛名,才华过人,与谢道韫简直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但王献之的一片真心只愿对表姐郗道茂付出,没办法,谢安只能将目光转投到“王老五”王徽之身上。王徽之虽然成名没有弟弟早,但书法造诣却是深得其父精髓。
王徽之知道谢安屡次造访王家是为了择婿,其父王羲之当年“东床佳婿”的逸事,如今已是天下皆闻,所以他也想学父亲当年的做法,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露给谢安。不承想,当谢安看到王徽之不修边幅、蓬头垢发的形象时,却差点被吓坏了。本着对侄女负责的态度,谢安认为,与其让谢道韫嫁给一个平庸之辈,也总好过让她跟这样的浪荡子过一辈子。于是,谢安最终再退而求其次,将谢道韫嫁给了王徽之的二哥王凝之。
但实际上,王徽之的放荡不羁,不仅是在向其父学习,更是在向魏晋风度致敬。自嵇康、阮籍等人开创竹林风流以来,正是以这样自然且随性的形象闻名于世。谢安对此看不上眼,只能说明他骨子里重视的还只是清谈的形式,并未真正理解“竹林七贤”隐于世外的心境。
谢安也不会料到,好人不代表是最合适的人,虎父也不一定无犬子。他看似保险的择婿决定,竟坑害侄女谢道韫一辈子。
03
出嫁当日,第一次见到王凝之的谢道韫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正如今天在介绍相亲对象时,常将资质平庸的男生形容为“孝顺父母,为人稳重”,王凝之对谢道韫而言,基本就是这样的存在。王凝之虽然继承了王羲之的书法神韵,但要进一步切磋诗词歌赋之类的,就一无是处了。
不仅如此,王氏家族南渡时还把家传的天师道思想带到了江南。正如唐长孺先生所言:“东晋时期江南天师道似乎自两条线路传入,其一是葛洪信奉的神仙道,其二就是由侨姓琅邪王氏自江北引进的五斗米道。”可见,王氏家族信道是家学渊源,只不过王凝之要比父亲、弟弟以及族中诸人更加虔诚。他常在家中研究如何用符水治病,有时也会化身“王半仙”,在街头摆摊替人算命断事,抑或是聚集一帮五斗米道友大谈“天庭秘闻”。
总之,王凝之的信仰与爱好,跟谢道韫格格不入。久而久之,两人对视无言,活成了对方的路人甲。
谢道韫常回娘家,与叔伯兄弟讨论诗词文集,言及夫婿,则表现得十分鄙薄。某次,谢安将侄女叫到跟前,耐心地替王凝之说好话:“王郎,逸少(王羲之)之子,人身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
不料,听完叔父的劝解后,谢道韫竟直言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句话中,“阿大、中郎”指的是谢安兄弟,而“封、胡、遏、末”则是谢韶、谢朗、谢玄、谢渊的小名。谢道韫的意思很清楚,既然王谢两家都是天下公认的一等士族子弟,缘何我们谢家个个都是当世豪杰,而王家却出了王凝之这种“铁憨憨”?
史籍没有记载谢安听到这句话的反应,但“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谢道韫以区区几个字将自己的夫君贬损得一无是处,却足以说明她对叔父乱点的“鸳鸯谱”极其不满。
然而,在讲究“玄儒双修”的东晋时代,以儒治国、以玄养性一直都是王、谢两家引领天下思潮的底层理论。在此基础上,谢道韫即便再独立,再开放,再有才,她想与王凝之达成和离,终究只是遥不可及的愿望。
04
既然王凝之不解风情,谢道韫只好不断丰富个人的精神世界。
汤用彤先生说:“汉代之齐家治国,期致太平,而复为魏晋之逍遥游放,期风流得意也。”随着江山的遗失,经学的衰微,魏晋时代的社会风潮已经从儒学体系的束缚,转变为自我意识的觉醒。这个时候,士人相信人性的自足,看重个体的价值。他们蔑视礼法,努力挣脱两汉时代儒家礼教的精神枷锁。
谢道韫嫁给王凝之之后,虽然每日百无聊赖,但王家却宾客盈门。他们登门的目的,不只是为了日常政务,谈玄论道、兰亭集会才是这群社会名流进行思想碰撞的常态。谢道韫很喜欢这种场合,每次一谈玄,她就命侍女搬张凳子到帘后去听讲,她享受这样的时光。
不过,名存实亡的婚姻着实令人抓狂。有好几次看到帘障前面的男子于众人间侃侃而谈,她都有种跃跃欲试的想法。但碍于妇人的身份,王家的面子,她只能默默忍受着这种连空气都是尴尬的感觉。
清谈,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西汉的东方朔就说过,清谈之前,必须“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诵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所以,在风云变幻的清谈场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常胜将军”。王羲之一家,除了王献之、王徽之稍微懂点清谈之术外,其余子弟皆未入门。
一次,谢道韫躲在帘子后面听小叔子王献之与友人论道。还没辩到一半,对方给出的观点就让王献之无法反驳。在清谈场上论输,多少有点丢脸。王献之脸皮薄,又不愿就此认输,刹那间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就在众人起哄准备倒计时之际,谢道韫果断出手,让婢女给王献之递小纸条,告诉他:“嫂子愿为小叔解围。”
尽管当时的女子思想开放,写出诗雅文集的人不在少数,但能与一众男子角力清谈,大家也都很好奇帘后的谢道韫到底有几分本事。
很快,代替王献之上场的谢道韫便通过旁征博引和有力论辩,将刚刚起哄的一众男士驳得哑口无言。
魏晋士人最看重清谈,那些被后世称为大家大才者,无一不是清谈高手。谢道韫此番亮相,无疑让与会名士看到了一个兼具“林下之风”的女中名士身影。
此后,每日来王羲之家中向谢道韫请教学问的士子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暗藏野心之人,比如桓温的儿子桓玄。
对于父亲当年惜败谢安之手,未能实现改朝换代,桓玄似乎有些耿耿于怀。他特地跑到王凝之府上,劈头盖脸就给谢道韫抛出一个疑问:“太傅(谢安)东山二十余年,遂复不终,其理云何?”
桓玄所问,指的是谢安当初曾表示自己有东山之志,希望隐居一生,不复朝廷征召。可为何坚持了二十多年后,他还是违背当初的诺言,出山为相,匡扶社稷,这算不算是他对自己撒谎呢?
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了谢安很多年。他出山后不久,就遭到士人郝隆嘲讽,说他是“处则有远志,出则为小草”。那个时候,谢安只能面露惭愧,苦笑一声。
如今,谢道韫给了桓玄一种解释:“亡叔太傅先正以无用为心,显隐为优劣,始末正当动静之异耳。”意思是,以隐为优、显为劣,抑或以处为优、出为劣,那都是世人带有偏见的看法,与我叔父过去一生的修行并无相干。况且,我叔父以无用为心,顺应自然,这本来就是超乎物外的心态,何故有你说的“伪君子”之义?
谢道韫此话,将谢安在玄学的意境上提升了一个层级。桓玄到底还是才疏学浅,不敢再多说一句。
05
谢道韫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在王家过了几十年,当青丝换白发之际,东晋王朝也走到了晚期。公元399年,继桓玄联合王恭、殷仲堪等人发动“清君侧”后,孙恩、卢循趁势占领了浙江上虞,并打算发兵攻打会稽郡。
此时,王凝之任会稽郡内史,是当地的父母官。即便身份、地位、年龄都发生了变化,王凝之却一如少年时对谢道韫不冷不热,痴迷五斗米道。
巧合的是,孙恩的叔父孙泰,正是公认的五斗米道教主。听说“同道中人”孙恩计划攻打会稽,王凝之窃喜,以为事情好办。但他根本没想明白,孙恩造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叔父孙泰曾有感于东晋王朝国祚将倾,挑起过叛乱。好在当时的会稽内史谢輶察觉了孙泰的阴谋,第一时间禀告权臣司马道子,一场颠覆晋朝统治的大叛乱,才消弭于无形。
这次,孙恩来势汹汹,谢道韫为了郡中百姓安危,挺身而出劝谏丈夫。王凝之却始终认为孙恩所谓的叛乱,乃是为了解救劳苦大众于水火之中。他作为会稽郡的父母官,理应为全郡百姓请祷上天,如若孙恩的做法不合天道,那么他的祝祷也能唤来天兵天将,所以,没什么好担忧的。
有句话说得好,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谢道韫见丈夫如此迂腐,只能默默地抹了一把泪,随即招募数百家丁在府中提前操练。尽管这支力量与孙恩的大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谢道韫似乎想起了叔父当年的教诲:“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她没有任何的怨言,只希望在孙恩的大部队来临前,尽可能地守住家园。
战争总是无情的,孙恩率大军杀到会稽郡所山阴城中,压根不念及王凝之是自己的道友。手起刀落间,王凝之连同他与谢道韫所生的平之、蕴之、亨之、恩之四子全部遇难。曾经门庭鼎盛的王家,随着族中子女和仆从,死的死,伤的伤,仿佛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面对丈夫及儿子遇害,谢道韫没有退缩。她果断拿起宝剑,打算以死战之姿,守住魏晋最后的“竹林风骨”。但在如潮水般涌来的乱兵中,年近花甲的谢道韫终归形单影只,力量有限,不幸被俘。跟她一起活下来的,还有小外孙刘涛。
见到孙恩的那一刻,谢道韫并未低头。孙恩部下欲杀刘涛,谢道韫扯着嗓子大喊:“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
一声怒吼震住了孙恩,他对这名老阿姨的光辉事迹早有耳闻,如今见她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大有引颈就戮的豪气,不免对其生起英雄般的崇敬。他下令放走了谢道韫和她的小外孙。
遭此大难的谢道韫,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神采奕奕。带着身上最后一丝竹林之风,她隐居了。
06
晚年,生遭乱世的谢道韫像被时光遗忘了一样,无人知晓,更无人谈起。
继王凝之任会稽内史的刘柳是个好研读《老子》之辈。谢道韫早年清谈的风采,刘柳虽未曾亲眼目睹,但一直心向往之。会稽内务稍安,他便登门看望这位前任内史的遗孀。
刘柳的到来,激起了谢道韫尘封已久的记忆,为世人留下最后一次清谈的风采。但,很可惜,这一场辩论并没有史官参与,人们对谢道韫的才识钦慕,也只在刘柳离去对她的评价中看出些许端倪。
刘柳曰:“内史夫人风致高远,词理无滞,诚挚感人,一席谈论,受惠无穷。”
刘柳走了,天空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知是忆起前事还是心有所感,谢道韫提笔写下了《拟嵇中散咏松诗》: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命运不能随我所欲,那便让我如青松般遗世独立。
我就是我,那个因雪而成名、凋零于雪的女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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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
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2011年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牟宗三:《才性与玄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王萌:《谢道韫研究》,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
程刚:《琅邪王氏家族思想信仰之演变——兼论王导、王敦与东晋初期政局之关系》,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
马鹏翔:《女中名士谢道韫的“林下风气”》,《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刘屹:《王凝之之死与晋宋天师道的渊源》,《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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