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袍加身之后,宋太祖赵匡胤失眠了。
史书记载,他夜间常常不能入睡,干脆起身披衣,微服造访在京的大臣。搞得很多高官也睡不好觉,不敢脱去衣冠,搞不好皇帝半夜就来敲门了。
哪怕漫天风雪,也不能阻止赵匡胤半夜起来溜达。
皇帝患上了失眠症,这俨然已是新王朝的头等大事。但好像没有人有特别好的对策,有个侍卫向赵匡胤进献了一把隐藏在手杖里的宝剑,祝愿皇帝有个安全感,可以睡个好觉。
这个侍卫看出皇帝实际上患的是恐惧症。
然而,赵匡胤似乎很不满意大家对他“有病”的猜测。汴京的新宫殿落成后,他直接坐到正殿上,让人把所有门窗都打开。
他对左右的人说:“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意思是,我的内心坦荡荡,没毛病。
有病的人都会说自己没病。
1
人生而平等。
这种听起来永远政治正确的甜言蜜语,不过是迷惑众生的精神鸦片罢了。因为很多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连得病这种倒霉事都存在等级差异。
一个普通人睡不好觉,是个人问题;但一个皇帝睡不好觉,就是政治问题。
赵匡胤当皇帝当得并不快乐。有一次罢朝后,他一个人闷闷不乐了很久,然后对内侍说,你以为做皇帝很容易吗?
差点就说“你以为容易你来当好了”。
这种话当然是话中有话,但不见得就是矫情。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得不到就拼命追求,得到了就死命守住,所以都不容易。
《诗经》里有一个失眠的男子,因为想得到一个美女,导致彻夜难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名男子,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失眠者:因为得不到而睡不着。
伟大的诗人屈原也患有严重的失眠病。他忧患楚国被强国所夺,却遭奸臣的谗言和排挤而被流放,在谪地写下不少讲述失眠痛苦的文字:
“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荧荧而致曙。”
这是因为(害怕)失去,而睡不着。
皇位,也是如此。
从现代医学理论来看,中国历代帝王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心理疾病,狂躁啦,忧郁啦,妄想啦,神经衰弱啦……没病的没几个。
各种原因导致的失眠,是帝王群体中的高发病。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失眠喜欢缠上的群体,不是失败者,而是成功者,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现代社会,官员和富豪往往也是最睡不好觉的。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口碑算可以的,但他后期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史书记载说是“或数日不食,或不寝达旦”,要么几天不吃饭,要么通宵不睡觉。
他的性格由此改变,变得猜忌心很重,经常幻听幻视,有时候整夜整夜自己跟自己说话。麻烦就来了,苦了他底下的大臣们。即便你只是说错了一句话,走错了一个步子,甚至只是呼吸不均匀,在他面前喘息了一下,他都要亲自上阵,加以狂殴暴打,直到打死为止。打死了再把尸体陈在天安殿前,供人“瞻仰”。
拓跋珪的病,应该是长期服食寒食散中毒表现出来的精神症状。一个英明的皇帝就这么毁了。
还有一些奇葩皇帝,史书对他们的记载是通宵饮酒纵乐。我们以前以为这是没有权力监督和制约下当权者的一种享受的生活状态,彻夜荒淫谁不会?谁不想?但其实,通宵饮酒纵乐可能是他们对抗失眠症的一种方式而已。个中苦痛,几人能解?
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甚至隋兵已临长江,君臣依旧奏乐作诗,照饮不误。
宋人真德秀评价陈亡国的原因时说:“陈后主君臣酣饮,自夕达旦,以此为常。其后,隋师东下,不为深备,奏技纵酒,赋诗不辍,陈国遂亡。”
没有一个人愿意当亡国之君,但帝王的失眠的确可以导致亡国的严重后果。
2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
很多人会拿现在跟大唐相比,但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拿现在跟魏晋相比。不过,在睡眠质量这个问题上,现代人跟魏晋人倒好有一比。
一个普通人失眠,不成为问题;但一群人失眠,则成为社会问题。
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当下,全球睡眠障碍率达27%,中国这一数据达到了38%。根据一线医生的经验,因睡眠障碍求诊的患者中,失眠者占到了1/3到1/2。
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
原始社会时,人类在山洞里过着穴居生活,处在“天然睡眠”时期;
农业社会时,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处在“自然睡眠”时期;
工业社会时,工厂实行轮班作业,人们的睡眠时间受到了限制,人类进入“强制睡眠”时期;
当今信息社会里,知识爆炸,信息泛滥成灾,人类正在进入“无法睡眠”时期,睡眠障碍已经成为一大社会问题。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但学过历史的人看完就知道,这是把古代社会阶层单一化了。农业社会也有很多脱离体力劳动、从事脑力劳动的群体,这些人的睡眠质量,似乎从来就没好过。在“无法睡眠”层面上,提前跨入了现代社会。
最典型的时代,就是魏晋。
那是个整体动荡的时代,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有的紧张,有的亢奋,有的压力山大,而且均统一表现为失眠症高发。
尽管没有像现在一样的抽样统计数据,但从流传的史书记载及文学作品来看,那时候的失眠,就跟流行病一样流行。
有大量的诗歌,都在写失眠这件事。最著名的是阮籍,爱翻白眼的那个名士,把失眠写成了经典: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又是弹琴,又是鸟叫,又是清风,又是明月,听起来很文艺,很酷,是吧?但他的本质是“夜中不能寐”啊,失眠了是很痛苦的事,所以才折腾出这么多忧思出来。
还是那句话:不曾深夜失眠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魏晋时代有那么多洞穿人生的文学作品传世,跟那阵子世上满是失眠人有直接关系。街上逮住三个人,有两个是诗人,正好两个都是失眠症患者。
曹家三代人,从曹操到曹丕再到曹叡,无一例外是失眠人。都曾半夜三更起来散步、吟诗、弹琴、听鸟叫,还不是一次两次。
最可怕的是曹操,他自己警告别人:“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我睡觉的时候,你们不要走近,睡梦中把人砍死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负责的。
相比之下,不热衷权力的失眠者就可爱、可亲得多了。
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在一个雪夜失眠,突然想起老朋友,于是连夜坐船到了这个朋友的家门口。但他没有敲门,又坐船回家了——我可以叫醒一个睡好觉的朋友,但这依然治不好我的失眠呀。
这要是赵匡胤,他早就闯进去了,哪管别人睡得正香。
鲁迅曾经分析过,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剑追赶;就是说话,也要胡胡涂涂地才好,有时简直是近于发疯。
那时流行服药,食五石散,结果整个士人群体表现出药物中毒的症状。失眠,只是其一。
即使是陶渊明这样的隐士,也很难睡个好觉。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股放松劲儿,跟整个时代团结紧张的气氛是不合拍的,他确实有特立独行的本事。然而,更接近他生活和内心本质的,可能还是“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这样的失眠时写出来的句子。
一个时代一大帮人失眠了,确实可以有更多时间去琢磨和创造出更多的精神财富。但只有失眠过的人,才会对这帮人产生同情的理解,才会知道他们睡不着觉的痛苦和难受,才会深深懂得,这不是人有病,是时代和社会有病。
3
有些人想睡睡不着,有些人想睡没得睡,这说起来,又是老天的不公平。
一个时代的人为何失眠,这个原因就是这个时代的中心命题。看一个时代失眠的人都在干什么,大抵也可以知道这个时代的追求。同理,一个时代的人为何熬夜,熬夜的人都在干什么,也是时代的一面隐秘的镜子。
唐代颜真卿作过一首《劝学》诗,劝当时的年轻人熬夜读书: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元朝重臣曹元用应该读过颜真卿这首诗,他年轻的时候读书相当用功,一看就看通宵。他父亲担心他彻夜不眠会生病,就警告他,要他早点熄灯。曹元用不听,拿件衣服遮住窗户,继续熬夜看书。
虽然都是熬夜,但层次还是很不一样的。
有的人卡拉OK夜总会,有的人囊萤映雪,焚膏继晷。哪怕同样是熬夜看书,不同时代的年轻人精神层次也差了好远。
明代谢肇淛曾犀利地批评过他那个时代的年轻人:
余尝见人勤读,有彻夜至呕血者,余尝笑之。古人之读书,明义理也;中古之读书,资学问也;今人之读书,不过以取科第也,而以身殉之,不亦惑哉?
在谢肇淛看来,当时的年轻人哪怕熬夜看书看到死,跟以前的时代比,段位还是低了许多。为什么?功利心太强了。人家熬夜看书,你也熬夜看书,但人家看书是为了义理学问,你看书是为了考取功名,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这能比吗?
所以,一个时代是否急功近利,从年轻人熬夜干什么就看出来了。
为了功名利禄而熬夜读书,动机不纯,心神难定,长夜漫漫就会生出许多念头出来。明清有一些医案,专门记述了这些熬夜读书人的“病”。
清代名医叶天士写过一个病例,说有个18岁的年轻人为了科举,经常深夜苦读,导致失血咳嗽,心肾不交,频频遗精。病人自述称,虽还未完婚,但夜半读书容易起情欲之念。
叶天士给出的治疗方案很有意思,他说这种病吃药是吃不好的,只需要抛开书卷,早睡晚起,就可以痊愈了。
还有更悲剧的。清代朱增藉记载,有个叫贺梅仙的少年,聪明好读书,为了早日科举成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结果用功过度,终于夭折。
当时出版的文人生活百科全书《传家宝》,已经号召年轻人好好睡觉,不要熬夜读书了。精神境界上不去,学古人熬夜看书会死人的。原文是这么说的:
读书原不费气力,若必欲如前人之刺骨悬梁,则今人受不得许多痛苦;必欲如前人囊萤映雪,则今人亦无此耐烦心肠。即如老生常谈“三更灯火五更鸡”,亦要看精神力量遣得睡魔、耐得寒暑饥渴。若怯弱书生,未免成病……
所以,还是洗洗睡吧。
4
越是浮躁功利的时代,睡眠问题越不容易解决。
再多的失眠人,也写不出魏晋的好诗。再辛苦的熬夜读书人,也涂抹不掉科举对人性及身心健康的摧残。
科举功名最盛、最有诱惑力的开端,恰是失眠症患者赵匡胤开创的宋朝。
这又得说回赵匡胤的病。
当了两年皇帝,失眠了两年之后,赵匡胤直面并公开了他的病因。
史载,赵匡胤召集石守信等将领喝酒,喝高了屏退左右说:“我非尔曹之力,不得至此,念尔曹之德,无有穷尽。然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
石守信等将领都问:“何故?”
赵匡胤答:“是不难知矣,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
原来,他的失眠是缘于对帝位不保的恐惧。
石守信等人赶紧表忠心,“今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
赵匡胤说:“不然。汝曹虽无异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意思很明显,他自己是黄袍加身的受益者,他可不想这种事重演。
将领们一听,都涕泣不已,要赵匡胤指条明路。
赵匡胤这才悠悠地说:“尔曹何不释去兵权……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随着兵权的成功回收,铲除藩镇、加强中央集权措施的成功实施,老狐狸的失眠症、神经衰弱症、恐惧症也渐渐好了。
困扰皇帝,从而困扰帝国的所有问题,随着失眠症的解决也统统消失了。
集权这副药,真灵。
以后,赵家人重用文人,无限抬高读书人的地位,仅仅因为他们没有兵权,无法威胁赵家天下。由此造成的时代阴影却逐步凸显,科举功名诱惑了一代代聪明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彻夜失眠。
现在想想,此后每个时代被无限放大的功利心,是比魏晋的五石散更毒的毒药。
它不仅让人失眠,还让人失心。
今天是世界睡眠日。谨以海明威的一句名言结尾:
我同情所有不想上床睡觉的人,同情所有夜里要有亮光的人。
愿大家都能睡个好觉,无需得到他人的同情。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 banquan@lishi.net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