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然后知不足——《艺文半知录》创作谈

学然后知不足——《艺文半知录》创作谈

以“半知”这个略显生僻的字眼为这本小书命名,似乎需要作点解释。而解释则须从自我的认知过程说起。

我曾不止一次用“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八个字,来描绘我们这代人的生命际遇。这绝对是纯客观陈述,不夹带任何褒贬成分。

想想看,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生的一代人,童稚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基本靠稀粥和粗粮菜团子之类果腹,人们当然无暇考虑孩子的营养问题;青春期经年累月荤腥稀少,干啃窝头和酱油拌饭之类皆生活常态;再后来下乡劳动,粗茶淡饭加上强体力的劳作更易让人饥肠辘辘,无论摆在你面前的食物是生熟、粗细,还是荤素、咸淡,你都会狼吞虎咽,以美味视之。那时节,哪有现在到处张扬的所谓膳食结构、营养均衡之说?当年街上既没有小胖墩,也不见大胖子,能解决温饱不饿肚子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物质生活这样,精神生活亦如此。小学之初,课本还是“金木水火土”,不久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语文立马变成了人手一册的“红宝书”,数理化也必须与“三大革命运动”的口号扯上关系,学工学农、半工半读更是每周必修的功课,各种批判会、大游行经常需要学生队伍壮其声威……在一派“学制要缩短”的教育革命浪潮中,前后九年我们就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此情此景,老师能教多少,学生能学什么,毕业证书的“含金量”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学然后知不足——《艺文半知录》创作谈

对于成长中的一代人而言,知识的欠缺和精神的饥渴,有时甚至比肌体对营养的需求来得更为迫切与强烈。那时候,绝大部分图书馆的库房都被贴封,平常能够看到的书,除了批判材料、政治读物,最多也就是《金光大道》《战洪图》等寥寥几册,偶尔能偷偷搞到一本像《青春之歌》《烈火金钢》《红日》《红岩》《苦菜花》之类的小说,则如获至宝,必须焚膏继晷地连夜读完,不然后面排队借阅的人会直接上门抢走。记得家里有本译自苏联名不见经传的科幻加侦探小说集叫作《黑龙号失踪》,估计自己读过不下二三十遍,然后再经过几十个同学反复借阅,最后烂得连装订线都没了,只能用报纸包着传来传去。最可乐的就是,当年全国上下批水浒,作为批判材料限量出版的《水浒传》,出人意料地成了人们争相传阅的红火读物,时至今日,书中的人物、故事和情节仍然可以如数家珍、滚瓜烂熟。

当然,如果换一个角度看问题,这代人又是十分幸运的。因为亲身经历了大动荡、大变革的整个历史过程,生活赐予我们的许多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是当下年轻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领略到的。艰难的岁月教会了我们坚强、感恩和知足,并且内化为终生受用的无尽财富。贫困生活和成长的挫折磨炼了我们的意志,锻铸了一代人坚韧的抗跌打毅力。穷苦日子需要相互扶持、守望相助,长辈的关爱与呵护给脆弱的生命营造了浓郁的情感氛围,这让亲情、友情在我们心目中变得异样珍贵。经历过苦难生活最知道幸福的来之不易,不期而遇的习惯性对比,会让人在敬畏和满足中更加懂得珍惜。

其实,这代人最大的幸运还是遇到了改革开放的大时代。40年虽然一晃而过,但只要记忆的思绪,闪回到狂飙突起的思想解放运动,想起为改变贫困落后面貌而骤然爆发的那万众一心、激扬奋发的举国热情,任何时候都会让人激动不已、热血沸腾。尤其是在远离校园多年后,我们有幸如梦境般地再次跨入大学校门。知识的召唤犹如久旱突降的甘霖,让一代青年学子如痴如醉、一往无前地投进知识的海洋。没人督促,也无须提醒,教授讲座的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图书馆借书的队伍排成长龙,晚自习教室占座抢座成为一道风景,深夜路灯下晃动着一个个背单词的身影……所有这一切,目的无非就一条:把丢失的时光找回来。

学然后知不足——《艺文半知录》创作谈

国家图书馆的阅览大厅里坐满了埋头看书的读者。

然而,热情固然美好,现实却格外骨感,丢失的岁月想如数找回委实艰难,有时或许只能是一种虚幻的梦想。长时间贫瘠荒芜的土地,并不一定能够承受得起大水大肥的漫灌。尽管我们日夜兼程、如饥似渴地高强度读书训练,但大脑的记忆库存却与我们赋予的进货量和期待值相距甚远。或许由于缺少童年时期的发蒙基础,我们大脑皮层的肤浅褶皱已经很难容纳如此迅猛的填充。当时竭尽心力阅览的典籍和背诵的单词,大部分很快就还给了书本和老师,倒是早年课堂上朗读的语录依旧记忆犹新,清晰如昨。事实表明,学问讲究童子功的说法,唯实不谬。也正因如此,大学毕业时,辅导员在征求我是否愿意留校的意见时,曾丝毫不加犹豫地表态,宁可分配到边远山区也不选择留校,因为深知自己无论如何殚精竭虑地发奋用功,我们那点可怜的学问,比照那些学贯中西的大师,永远只能望尘莫及。误人子弟岂不罪孽!

自知功力不逮,故而常以卑微之心激励自己,以期赖于勤奋来弥补拙笨。即便功效甚微,但也甘之如饴,渐渐地,读书成为人生最大的嗜好。迄今最为遗憾的结果就是:知识结构的单薄始终是一代人治学之道的软肋,一辈子也没逃开蜻蜓点水、囫囵吞枣的阴影,反倒时常为自己没写过几篇满意的文章、没有过语惊四座的学术创见而苦恼万分。过去尚可以找到诸如工作繁忙和家庭负担之类的借口,直到退居二线,有了大块的时间可以集中读书思考,依然感觉学术的门槛还是那么高不可攀。千里之程,需要跬步衔接;浩渺江海,源自细流累积。知识的积淀由不得所谓的“跨越”式浪漫。从退出工作岗位的第一天起,就兴高采烈地把书架最上端的典籍清理出来,搬上辞海、辞源之类的工具书,开始了崭新的全职读书生活。连续三年坚持不懈地啃下来,突然惊讶地发现:疯狂的恶补不仅成效不佳,而且读书越多越清楚没读过的更多,越读越感觉自身浅薄无知,越读越没了青葱岁月的自信心。尤其是过去你曾自以为得意的某些人生感悟,其实先贤早在一两千年前就已经有过精辟阐发,每逢其时,总会让你面红心跳,恐慌不已。当年孔老夫子所谓“学而知不足”的谆谆教诲,吾辈竟然花费了大半生工夫方得其妙,岂不悲哉!

学然后知不足——《艺文半知录》创作谈

天资愚钝,开悟甚迟,但晚悟总比不悟好,有时只能如此这般以阿Q精神来自我解嘲。至此方才明白,王守仁先生所谓“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的道理。人贵有自知之明,天分和学识没有丝毫造假空间;学问因素朴而威严,故弄玄虚无非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戏。正如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说:人,“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既然天分有限,不自量力、智少谋大的奢求又有何益?!所以,对于才疏学浅的吾辈,唯一可做的就是将人事尽到、把努力付足,然后不妨顺其自然,鸿飞无痕、不计东西,倘若“但得一知半解之悟”,理当大喜过望,由衷感恩那天道酬勤垂顾后学的机缘。

人生有限,学海无涯。人类文明经过了几千年的传承赓续,汗牛充栋的文化典籍,我们阅览的只是九牛一毛;浩如烟海的文明积累,我们掌握的仅有沧海一粟。面对这博大精深、巍峨壮观的神圣文化圣殿,渺小如我者,或许仅是历史某个瞬间虔诚礼拜的一个匆匆香客。对于深不可测的学术奥妙,敢言一知半解已有自誉之嫌。若能坚守书生本色、独立思考,少点人云亦云、鹦鹉学舌,即便是半知半解的诚实耕获,亦算不负苦读寸心,可以暗自庆幸了。因而,给这本小书取名“半知录”,或许能让忐忑的心理稍稍平复一些。

本书辑录的是近年陆续见诸各类报刊的有关文化艺术类评论文章的结集。其中,有文化热门话题的理论思考,有文艺现象和思潮的脉络辨析,有具体人物和作品的鉴赏评点,有阅读浏览偶发的一得之见,有与职责关联的现场演讲,有参加政协调研的即时随感,有学术报告的课件提要,也有参与政协网上读书活动的讨论札记等等,所论皆有感而发,形式长短不拘。之所以敢于不揣浅陋集中示人,一是重新整理这些直陈己见、不遮不掩的文字,可视为自己近年学习思考心路历程的一次回顾总结;二是公开式呈报可以集约求教,如若有缘同道能从这些浅章谬见中,找到某些同声相应的感触,抑或撷取少许避免学术弯路的参照,则不枉其劳,吾愿足矣。

(文章来源:文艺报)

学然后知不足——《艺文半知录》创作谈

运德近照

作者简介:云德,山东济宁人氏。笔名德耘、仲言等,文学博士,二级研究员。先后任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政研室副主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天津文化广播影视局局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现已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视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工程文学理论专家组成员,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长期从事文化研究、新闻编辑及文化管理工作。曾出版过《期待的视野》、《文化的视点》、《审美的视角》、《直面文坛》、《守望精神》、《全球化语境中的文化选择》、《新时期文艺思潮概览》、《受众视野中的文化多样性》(合著)、《云德评论文选》(6卷)等著作,获得过十多个国家级文化与新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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