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和平的名义：日本战争纪念馆透视

　　纪念馆是人们纪念重大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场所，是历史的记忆重要组成部分，反映着人们的历史观。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政府为了减轻战争罪责，大量销毁不利于自己的档案、材料等，造成还原历史真实、清算其战争罪行的困难。另一方面，日本又非常重视自身作为战争“受害者”史料的发掘、保存和利用。遍布日本各地的战争的纪念馆、资料馆 ，在日本“被害”资料的收集、保存、利用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这些纪念设施通过图片、音像、实物等，表达着日本人的战争记忆，反映着日本人的历史观。笔直利用在日本研究、讲学的机会，走访了许多以“和平”名义建立的战争纪念馆、资料馆，深感其在重现历史、表达历史观等方面所做的努力和成绩，也深感其中存在的认识偏差。

　　一、日本战争纪念馆概况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各大城市在筹划重建时，十分注意保留重要的战争遗址，警示后人不忘战争的悲惨与教训，珍惜和平。1940年代末，广岛、长崎等遭受战争灾难的城市，开始筹建战争资料馆。其他城市也陆续建立了相关纪念设施，现在日本战争纪念馆、资料馆有数百个。

　　在日本众多的战争纪念馆中，以广岛和平资料馆和长崎原爆资料馆最为著名。1945年8月6日和9日，这两座城市遭受原子弹袭击，数十万人死亡，核辐射的影响持续了数十年。广岛、长崎是迄今为止，世界上仅有的遭受原爆灾难的城市。这两座城市在战后重建过程中，重视保存原爆遗址，誓言把原爆之地建成世界闻名的“和平”中心。

　　广岛自江户时代以来，就是日本海陆交通要道，明治年间，广岛是日本中国地区人口最多的城市，是该地区政治、经济中心。近代广岛以“军都”而著名。甲午战争期间，明治天皇把大本营设在这里，日本第七届帝国议会就是在广岛召开的，广岛承担了临时首都的职能。广岛师团即第五师团是日本最早的七个师团之一，参加了历次对外战争，包括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日战争等，还直接参与了南京大屠杀。

　　长崎位于日本九州地区的西北部，是日本著名的港口城市，自古以来与中国有频繁的交流，是中国文化传入日本的窗口。在17世纪日本的“锁国”时代，长崎是唯一获准开展对外贸易的城市，日本人通过这里，获取西洋文化。长崎是日本西化比较早的城市，最早的英文报纸、电信局、罐头工厂、铁桥、蒸汽机车、私人游艇、保龄球馆等都诞生于此。长崎建有著名的基督教、天主教等教堂，其中以大浦天主教堂最为壮观。

　　1949年8月，广岛通过了《广岛和平纪念都市建设法》，“不仅要恢复广岛昔日旧貌，还要把广岛建成象征纪念永久和平的城市” 。9月，广岛市中央公民会馆设立“原爆参考资料陈列室”。1952年3月，广岛市政府根据《广岛和平纪念都市建设法》，决定在和平公园里建设和平纪念馆、和平纪念资料馆、公会堂、原爆慰灵碑等永久设施。1949年长崎制定了《长崎国际文化都市建设法》。1955年8月，长崎国际文化会馆建立了“原爆资料室”。1996年在原会馆地方重新建立“长崎原爆资料馆”。

　　广岛、长崎二战资料馆，不仅用图片、音像展示着原爆前后两个城市的建设状况，还全面地回顾了日本近代军事的发展，两个城市在日本近代化中的地位。原爆是广岛、长崎这两个资料馆展览的重点。这两个资料馆收集了许多原爆时的实物，例如：4000度高温下融化的玻璃瓶、扭曲的钢筋、饭盒、残破的眼镜框、裤子的碎片等照片。广岛、长崎资料馆收集、整理原爆幸存者的资料，数台电视机混动播放采访原爆幸存者的录像，其残缺的肢体、烧焦的面容以及核辐射后遗症的种种惨状，让人不寒而栗。

　　在收集战时照片、实物方面，日本各个纪念馆特色鲜明，神户的“战殁船和海员纪念馆”的工作可圈可点。该馆将查到的所有被征集军用商船的照片，包括征用前、起火沉没时的照片，按照沉没年代顺序陈列出。纪念馆将60608名死难船员姓名、出生地制成表格，让观众一目了然。

　　日本的二战纪念馆向没有经过战争的年轻人，讲述着战争的残酷、恐怖，警示人们珍惜和平，珍爱生命。当然，日本二战纪念馆主办者的历史观有差异，在表达历史记忆、阐述战争灾难以及如何吸取历史教训、维护世界和平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二、日本战争纪念馆表达的历史记忆与历史观

　　日本的各种二战纪念设施，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日本人对战争的集体记忆，它以直观、生动的形式再现了当年的历史，对日本人特别是青少年的历史认识有很大影响，纪念馆承载着历史教育的责任。纵观日本的二战纪念馆、资料馆，可以看出几个明显的特点。

　　首先，所有战争纪念馆、资料馆都明确地打出维护“和平”、反对战争的旗帜，呼吁人们珍惜现在的和平生活。日本的二战纪念设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馆名多冠以“和平”二字，很少用“战争”作馆名。这既表明日本人经历过惨重的战争灾难，对和平的渴望，也一定程度上反映着日本文化暧昧的特点，即尽量回避不好的东西，给人以日本最向往和平的印象。如：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长崎的原爆和平资料馆、冲绳县和平祈念资料馆、知览的特攻和平会馆、东京的和平祈念展示资料馆，等等，都是如此。各个纪念馆、资料馆的展示内容各有侧重，但是，都无一例外地在序言中强调战争的残酷，反对战争，构筑永久和平。

　　值得肯定是的，在如何汲取教训，实现人类永久和平问题上，一些纪念馆开始探讨战争的原因。神户的“战殁船与海员资料馆”在大厅显著位置上“海员誓不再战”的标语，昭示着海员的决心，也反映着日本人希望和平，在和平友好中，获得生存条件。

　　然而，也有战争纪念馆回避战争性质，笼统谈反对一切战争，如：知览特攻和平会馆。太平洋战争后期，为了挽救失败的命运，1944年10月20日，日本建立特别攻击队，以“一人一机一弹换一舰”的有去无回自杀式手段，去撞击美国舰艇编队、登陆部队及固定的机群目标，进行垂死挣扎。神风特攻队共有4000名人战死，其中1036人是从知览基地出发而战死的。知览特攻和平会馆前广场是的和平碑上书：“超越国家、超越民族，宣誓和平”。但是，无论从展览还是雕塑，只看到特工队员的英勇悲壮，都难看到日本人对战争的反思。在知览特攻和平会馆，遇到过一位老年志愿讲解员，他拿着放大的特攻队员照片，反复强调最小的特攻队员死的时候才17岁，有的特攻队员中有的是2个孩子的父亲，有的妻子正在妊娠，充满对特攻队员为为国牺牲的崇敬，看不到对日本发动战争的反省。这样的展示和讲解，不得不对其战争观、历史观画一个问号，所谓的“和平”、反战内涵到底是什么？

　　其次，日本的战争纪念馆、资料馆，多强调日本人战争的“受害者”，普遍缺乏其他国家“加害”责任的认识，更没有深究战争的性质和日本人“受害”的原因。很多纪念馆、展览馆以大量的图片、实物展示日本人经历的灾难、痛苦和挣扎，如：粮食匮乏、城市遭大轰炸、学童疏散等，诉说着战争的残酷，而不谈战争爆发的原因。长崎的原爆纪念馆曾举行过一次“加害展览”，但遭到了不少非难，以致不得不一面删除部分展览照片，一面将解说词中的部分“侵略”字眼改为中性的“扩大势力范围”和“军事行动”，很少涉及日军在侵略战争中对其他国家人民的犯罪，更少关注谁让日本普通百姓遭受这样深重的战争灾难。如果不去思考灾难的原因，就无法真正吸取教训，实现和平。

　　再次，关注世界形势的变化，不断更新内容，增强展览的实效性。日本文化中的有就事论事的特点，然而，参观日本的二战纪念馆却能发现，日本人并不是对所有的事情都这样。日本所有的二战纪念馆都会在最后部分，将曾经的战争与现今世界各地发生的武装冲突、恐怖袭击、核实验等联系起来，以为日本人遭受了最深重的战争灾难，有原爆的伤痛，最知道和平的珍贵，有选择地谴责局部冲突、战争的制造者。所谓有选择就是符合日本的利益和价值观，适应日美同盟的需要。如对伊拉克、朝鲜等国的指责。

　　日本的战争纪念馆虽然没有公开打出爱国主义旗帜的，但是，其中的价值观、国家馆是显而易见。有的纪念馆故意回避或者模糊战争性质，将日本对外侵略说成是“自存自卫”，把战死的日本兵说成是为国捐躯，要求观众学习“英雄”为国牺牲的精神。这样打着“和平”旗号，单纯以受害者的身份讲述历史，实际是在误导观众，尤其是广大的中小学。很多纪念馆缺乏对受日本侵略国家人民灾难的同情，缺乏必要的反思和自省。

　　在参观日本战争纪念馆时，我喜欢翻阅观众留言簿，留言者多为中小学生，留言大致有几层意思：首先，反对战争，和平珍贵。很多学生在留言簿中都表达了战争残酷，反对一切战争的想法。其次，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一定要珍惜今天的和平生活。再次，感谢为国捐躯的英烈，日本现在的繁荣是先烈用生命换来的，永远不能忘记他们，永远感谢他们。学生不问战争性质，把战死的士兵作为英雄歌颂，这种不问战争性质的感想，无疑是受到纪念馆的影响。

　　最后，战争纪念馆、资料馆注重与观众的互动交流，纪念设施的建筑风格与周围环境有机结合，突出“和平”主题，增强影响力。广岛、长崎等遭受严重灾难的城市，把保存战争遗迹、建立纪念设施与整个城市的恢复、发展联系起来。许多综合性纪念馆，数十年来不断改造、扩建，设施日益完善，展览手段日益现代化、多样化，但是，各个纪念馆的建设主旨始终没变。

　　一些城市的和平公园、和平广场、纪念馆与市民日常的纪念活动联系在一起。每年的8月6日、9日，广岛、长崎，都在和平广场举行和平集会。1947年起，每年的8月6日8点15分，广岛上空会敲响和平钟，广岛市长代表市民发表和平宣言。现在、广岛、长崎的和平宣言有日语、英语、汉语、韩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荷兰语等十个语种。

　　总之，日本战争纪念馆在保存资料、研究历史、增强感染力等方面做了许多工作，表明日本人反对战争、希望和平的立场。当然，日本战争纪念馆在选取资料、表达历史记忆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有的纪念馆以偏概全、故意回避实质。这决不是有些日本人所说的那样，是文化差异问题，而是历史观问题，是能否正视历史的大是大非问题。

　　三、日本战争纪念馆引发的思考

　　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世界各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发动侵略战争是日本军国主义，对侵略战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日本民众是被军国主义卷入战争的，在法西斯体制下不可能了解战争真相，他们也是战争受害者。因此，战后中国政府一再强调发动侵略战争的是少是军国主义分子，中日关系要“向前看”、“你们已经陪过不是了。不能天天陪不是，是不是？” 希望中日两国能够超越历史，体现了中国人的宽广的胸怀。战争结束近70年了，在反思战争带来的危害时候，首先必须有正确的战争观、历史观。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只有认识战争性质，才能正在吸取教训，避免历史悲剧重演。

　　我们看到一部分日本民众开始对战争进行反思，特别是广岛、长崎每年发表和平宣言，在诉说战争灾难的同时，思考战争的原因。广岛、长崎、冲绳等和平资料馆，都专门开设了和平学习区。和平学习包括“事先学习”、“参观中学习”和“事后学习”等，就是要最大限度地利用馆藏资料、网上图书馆等让观众特别是中小学生了解历史、思考战争与和平，懂得和平的珍贵。

　　为了吸取战争教训，从学术上探求如何避免战争、调停纷争、构筑和平，继欧美之后，日本学者开始了和平学的探索与研究。东京、京都、大阪等许多地区的著名大学有专门的和平学研究机构，许多大学还培养和平学专业方向的硕士。广岛、长崎地区学者是日本和平学研究的重要力量。广岛大学、广岛市立大学、长崎综合科学大学都有和平研究所。和平学是通过分析战争原因、寻找和平的条件，以往战争是和平学研究的内容，日本的研究者与战争纪念馆、资料馆保持着合作，广岛、长崎是和平学研究的重要基地，两市合作开设了“广岛长崎讲座”，从学术角度系统整理原爆受害者的资料，向年轻一代传达普遍性经验。该讲座已经列入日本国内46所、国外17所大学的正式课程计划，还有一些著名教授定期到广岛、长崎等纪念馆举行演讲。

　　然而，一些战争纪念馆有意耀日军的“辉煌”。如：大刀洗和平纪念馆的T恤、手机链等纪念品上印着当年日本引以为骄傲的九七式战斗机、零式舰上战斗机等图案。这些飞机都是太平洋战场上重创美军的，是日军最得意的武器。纪念品虽然小，但是，体现着主办者的历史观，其影响不可小视。

　　无可否认，日本的战争纪念馆、资料馆，在挖掘资料、延续历史记忆、反思战争、呼吁和平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日本战争纪念馆所反映的历史记忆是有选择的，即有选择性的记忆和遗忘。在选择的战争记忆时，强调日本人是战争受害者，对战争给其他国家人民带来的损失和灾难涉及不多，“加害意识”淡薄。甚至有的认为现在的和平，是“勇士”牺牲换来的，没有对战争的反思、反省，知览特攻和平会馆的宣誓和平碑上书：“超越国家、超越民族，宣誓和平”。这样笼统地谈和平，没有对战争性质明确认识的历史记忆和历史表达，无论是展览还是雕塑，观众看到的都是特工队员的慷慨为国、英勇悲壮事迹，这样的主旨令人担忧。尤其是对青少年的影响，更不能小视。

　　战争纪念馆承载着讲述真实历史、保存历史记忆、发掘历史资料的责任，了解日本二战纪念馆的设施、展览，对于认识日本人的战争观、历史观有很强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