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改命!

夏之时(1887-1950)是个爷们,

24岁赶上辛亥革命,身为新军排长,

他率领230多人的起义队伍,出生入死。

在重庆,他成为蜀军政府副都督,

这是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

但夏之时也是个直男癌,

认为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

对女性的三从四德推崇备至。

他的前妻董竹君(1900-1997),

最终用一场逃离,成就一个世纪女性传奇,

也给了他的男权主义,一记耳光。

而所有的一切,

要从董竹君与夏之时的邂逅谈起,

从另一场决定他们亲密关系的逃离谈起。

离婚!改命!

两人相识,起于上海一家“长三堂子”(青楼)。

董竹君是堂子里的清倌人,卖唱不卖身,

夏之时是时常光顾的“夏爷”,

此时,他追随孙中山“二次革命”,

流连青楼是革命者的日常伪装。

日久生情,情愫暗生,

夏之时迷恋董竹君冰雪聪慧,

并非一般青楼女子可比;

董竹君欣赏他有激情,有改变社会的魄力,

并深知自己需要找到他这样的靠山,

才能跳出火坑。

董竹君出生在贫寒之家,

父亲是黄包车夫,母亲打零工,做粗活,

尽管这样,父母还是让她上了私塾。

直到父亲重病,家计无法维持,

13岁的她,作价三百大洋,

被卖入了长三堂子。

夏之时希望为董竹君赎身,

然而,年仅14岁的董竹君拒绝了,

她提出要自己逃出来。

她这样向恋人陈述她的理由:

“我又不是一件东西,

再说以后我和你做了夫妻,

你一旦不高兴的时候,也许会说:

‘你有什么稀奇呀!你是我花钱买来的!’

那是我受不了的……”

果然,她靠自己的力量逃离青楼,

出逃时,她舍去一切绫罗绸缎,

又把首饰通通取下,作揖道别。

此后,终其一生都不爱金玉珠宝。

结婚前,她提出三点要求:

一、不做小老婆;

二、要求夏之时送她去日本求学;

三、将来从日本读书回来,两人要组织一个好好的家庭。

夏之时的原配此时病故,

董竹君这才与夏结婚。

婚后,他们一同去了日本。

董竹君在东京女高师学习,

期间,生下了大女儿夏国琼。

夏之时爱她,但爱得十分大男子主义,

把她当成私有财产一般的爱。

董竹君喜欢音乐,

傍晚在寓所听到一阵尺八声,

吹奏的是爱尔兰民歌《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听得入神,她会临窗遥望。

起初,夏之时跟着聆听赞赏,

但很快就不高兴了,把话说得很难听,

怀疑年轻的妻子爱上吹尺八的男子。

1916年,夏之时奉命回国参加护国战争。

走前,这位辛亥革命元勋,

最不放心的是年仅16岁的妻子。

他急电在上海读书的弟弟来东京,

理由是“陪嫂子读书”,

实际上是进行人身监视。

最后,夏之时交给董竹君一把手枪,

一脸严肃地告诉她:

“如果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就用它自裁!”

董竹君晚年在自传中回忆这段经历:

“我从窗前回过身来,正对着穿衣镜,

镜中一位少女婷婷玉立,双目炯炯。

雪白、细嫩、红润的皮肤多么美呀!

但你的神情又多么烦闷不悦呀!

你的丈夫并非是理想中的那个多情温柔的英雄,

而是一位严厉的师长。

‘君须怜我,我怜君!’”

离婚!改命!

一年后,夏之时的父亲病危,

董竹君只得放弃赴法国深造的计划,

从日本回到四川合江——丈夫的老家,

开始旧式大家族的日常生活。

这期间,夏之时仕途失意,

加上四川时局混乱,民不聊生,

他决然退出了军政界,做起寓公,

至死未再就任一官半职。

但夏之时把这种失意情绪带到家里,

赌博、酗酒、抽鸦片,

还时常用封建思想约束董竹君,

不许她抛头露面,

只容她安安静静做个都督夫人。

偏偏董竹君从来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她未曾想过要做丈夫的宠物。

于是,在夏之时眼中,

董竹君至少背负两宗罪:

一是作为女人,却有太多的商业天分。

董竹君自小对贫穷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如今即便生活安逸了,

她对经济独立仍有强烈的诉求,

推而广之,她对女性和穷人天生有亲近感。

她创办了女子织袜厂和黄包车公司,

还私下资助进步人士,

这些都让夏之时极其不满。

二是作为妻子,她的育儿观与丈夫大相径庭。

夏之时要她生儿子,生儿子,生儿子,

而她连生了四个女儿,

最后才终于生了个儿子。

夏之时对四个女儿不管不顾,

甚至不愿意让她们去上学,

董竹君坚持要让女儿们受到良好教育。

夏之时对她叫嚷:

“丈夫要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

董竹君并不服从,屡屡自问:

“我是妻子,还是牛马?”

两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一个与时俱进,吸纳新思想,

永不停步;

另一个踏进封建的泥坑,越陷越深,

直至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有一次,两人因为小事吵起来,

夏之时对着董竹君前胸狠狠踢了一脚,

还不解恨,又跑进厨房,

拿起菜刀,准备砍人。

这一刻,董竹君愈加坚信,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解救自己于火坑的英雄,

已经“死”了。

她提出离婚,但夏之时不肯。

离婚!改命!

1929年,董竹君带着四个女儿,

开始了与夏之时的分居生活。

在上海,母女五人,几度落魄不已。

后来,董竹君回忆说:

“现实的生活和处境就如一把把的尖刀,

一条条的皮鞭,整天整夜、每时每刻,

都向我的心肺、皮肉,

每条神经钻刺着、抽打着。

一家老老少少却张着口,

等着吃饭,穿衣,上学。

现实啊!迫得我走投无路,

重重的生活压力使我喘不过气来。”

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典当行,

当金当银,

都不曾流泪,

等到连大女儿的大提琴都要当掉的时候,

她忍不住一阵阵的心痛。

这个未曾向命运妥协的女人,

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坦荡从容。

而她也不曾料到,

自己会再次成为贫穷的囚徒。

她东拼西凑,与人合股办纱管厂,

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

却遭遇“一二八事变”,

厂房被日机炮弹击中,成了废墟。

正当她为恢复生产,多方奔走之时,

又因家中搜出抗日传单而被捕,

出狱后,纱管厂只得宣布倒闭。

她多次萌生自杀的念头,

都因为不忍抛下四个女儿而放弃。

就这样熬过了五年。

夏之时出现了,一见面就问:

“几年不见,事业有什么成就?”

没有安慰,只有冷嘲热讽。

董竹君感觉自尊受到极大的侮辱,

这次坚持要离婚,她说:

“当我为你而痛苦的时候,

总是想到当初人家鄙视我时你支持了我……

你认为的‘爱’,我再也接受不了。

情意不投,对事物的见解不同,

没有共同语言,

大家再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徒添痛苦罢了。

我已立定今后一生为国为民,

尤其为穷苦人民谋出路做些事情,

为四个孩子谋前途、幸福,

这就是今后我要走的道路!”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20年,

还是走向了终点。

据说,他们1934年离婚的时候,

董竹君向夏之时提了两个条件:

第一,不要断绝孩子们的抚养费;

第二,如果我死了,请供四个孩子到大学毕业。

夏之时含泪应允,

但一转脸就不认账。

一个男人的承诺,可以说变就变。

董竹君无语。

离婚!改命!

人们说,董竹君这个女人,

命很硬。

她这一辈子,时常被厄运之魔笼罩,

也时常被幸运之神眷顾。

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

她又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

一个是四川人李嵩高,

说在报上看到董竹君脱离大富之家的事迹,

很受感动,

愿意借2000元,给她经商。

董竹君接受了这笔雪中送炭的投资,

决定开一家川菜馆。

“锦江小餐”在法租界华格臬路开业了,

董竹君为上海人重新定义了川菜。

无论是环境装修、餐厅服务,还是菜色烹饪,

她都一改川菜馆脏、乱、辣的问题,

一开张就迎来开门红,口碑传了出去。

最忙的时候,她亲自下厨,

曾三天三夜不下灶台。

她的另一个贵人是杜月笙。

董竹君后来说:

“我在经营的过程中,

一直是未把锦江作为仅仅是赚钱的企业,

而是把它当为高尚有意义的文化事业来努力的。”

她对餐厅的定位,

果然得到政商、黑白两道的认同,

有头脸的人物,最喜欢追求“文化品位”。

上海滩大亨杜月笙,就是餐厅的常客。

据说有一次用餐,等的时间太久了,

不耐烦的他要求董竹君扩充店铺,

并帮她处理了房东、法工部的关系。

这样,锦江小餐扩充为“锦江川菜馆”,

跃居能容纳300人左右的大餐厅。

1936年,她又增开了“锦江茶室”,

成为各界名流聚会、进步人士商讨国事最常去的场所。

作为一个连续创业者,

董竹君终于品尝到了成功的滋味。

当时的上海滩,

锦江的名气如日中天,

董竹君则是人人称羡的商业大亨。

有了资本,她可以实施更大的抱负,

与友人创办女性进步杂志,

承接印刷厂,印发爱国宣传材料,

掩护中共地下党员……

做出了许多血性男儿才能做出的事情。

贫穷曾像刀子一样,

在她在心中划下深深的印痕。

在她人生成功的时候,

她真心希望天下的穷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这是她支持革命的心理基础。

她曾申请加入共产党,

当时上海党支部的负责人告诉她,

革命需要经费,

你留在党外经商比较合适。

全面抗战爆发后,上海很快沦陷,

日本人看中锦江的招牌,

邀请董竹君到虹口开设分店。

董竹君以找不到高级厨师为由,

周旋、拖延、推掉。

抗命的结果是危险随时袭来,

董竹君只好将锦江托人打理,

自己远走菲律宾避祸——

她的长女夏国琼正在那里。

直到抗战胜利前夕,

险些在途中丢掉性命的董竹君,

终于重回上海。

她的锦江两店,所托非人,

此时亏空严重,

经过多方奔走和整顿,

才逐渐恢复元气,重回巅峰。

转眼到了1950年,

上海市政府为了方便接待中央首长、国际友人,

需要一个安全的高级食宿场所,

希望驰名中外的锦江能够承担此事。

董竹君迅速将两店合并,

迁移到华懋大厦,改名“锦江饭店”,

变成上海第一家国宾馆。

离婚!改命!

随后,她毅然将饭店捐献给了国家,

自己仅成为饭店的一个“高级打工仔”。

那是她含辛茹苦经营了16年的产业,

当时价值15万美元,折合黄金3000两,

但她全部股份捐出去,

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此时,离公私合营浪潮还有好几年时间。

同一年,在全国性的镇反运动中,

她的前夫夏之时,

被以“组织策划土匪暴乱”的罪名,

枪杀于四川合江老家。

37年后,才获得平反昭雪。

离婚后,董竹君和夏之时都未曾忘记对方。

夏之时一度要雇人把董竹君抛进西湖,

但内心还是渴望她回到自己身边,

直到离婚6年后,确认她不会回头,

才与一名中学老师走到一起。

1948年,夏、董离婚已经十多年,

夏之时听说上海要发生战争,

写信劝董竹君回四川躲避兵灾,

并说房间已经替她安排好了。

董竹君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让他们唯一的儿子回信,

要夏之时明哲保身。

实际上,离婚后,

董竹君一直把他们的结婚照放在卧室床头,

余生也未再改嫁。

她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说过夏之时的坏话,

只是说他的脾气非常暴躁。

离婚!改命!

十年动乱中,董竹君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但也没能逃过最后的厄运。

她被投入监狱,

罪名是“特务、汉奸、两面派、国际间谍”

她的家被查抄,

组织勒令她交代罪行,

一度被打得昏死过去,进了太平间。

她先是被关押到秦城监狱,

后又转到功德林监狱,

整整被关押了5年。

到1972年10月,获准监外就医出狱。

1979年3月,正式平反。

晚年的董竹君,一切看淡。

三联书店原总经理范用这样形容过她的人生:

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的中国妇女,

黄包车夫的女儿,青楼卖唱女,

处在不平凡的时代,

成了都督夫人、红色资本家、不签字的共产党员、秦城囚徒。

她曾低于尘埃,亦曾创造历史。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

岁月从来不放过她,

她也不曾轻饶过岁月。

而她自己则说过一句话:

人这一生,随心所欲做不到,

随遇而安不能做不到。

在将近80岁高龄之时,

她开始酝酿写作回忆录。

这件事,不亚于重新承受一生的困苦折磨。

几位亲友听说后,连连劝告她:

你董竹君已经是中国近代工商业赫赫有名的先驱人物了,

何必再在书中暴露自己的贫贱出身和苦难经历呢?

但董竹君不为所动,坚定地说:

“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

亦不因被冷落而怀疑信念,

更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

她拖着病痛折磨的身躯,

费了8年时间,硬是一字一句地写出了

40多万字的回忆录《我的一个世纪》。

一世多艰,而初心不改,

无论身处浊世盛世,

她始终活成了不屈而干净的灵魂。

1997年12月,这位世纪老人在北京病逝。

她生前曾让小女儿给指挥家卞祖善打电话,

托其寻找《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录音带,

想在自己的葬礼上播放。

离婚!改命!

她想用这首少女时代痴迷过的爱尔兰民歌,

隐喻自己是夏之时的夫人,

她与夏之时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

最终以这种方式化解: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

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

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边,

映照她绯红的脸庞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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