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毒舌,死后封神

乾隆十八年(1753)的春天,60岁的郑板桥宣布退休了。

在山东干了12年的小官后,他退出官场,回到阔别十多年的扬州。

不久前,他在给堂弟的一封家书里已表明心迹:“速装我砚,速携我稿,卖画扬州,与李(复堂)同老。”

再度归来,尽管仍是重操旧业,他却早已荣名加身,成为扬州街头家喻户晓的“板桥先生”,与他心心念念的李复堂等其余十几位知名书画家齐名,人称“扬州八怪”。

这群书画家着实有些“怪”,跟主流画坛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作品、观念和行为,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非主流”。

太个性张扬,太大胆出新。

郑板桥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并且从小“怪”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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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的家庭是个书香门第,世居苏州,明朝洪武年间才迁到兴化县城东定居下来。

他的曾祖、祖父、父亲都很会念书和教书。本来也积攒了一些家业,相当于中小地主家庭。

但到郑板桥出生时,家道逐渐败落了,一家数口只能过着比较清苦的生活。

许是日子清苦,郑板桥3岁丧母,由乳母费氏养育,14岁时继母郝氏也去世了。

从无知幼孩到懵懂少年,在人生中最需要母爱温暖的时段,郑板桥接连遭遇了两次丧母之痛,这对一个孩子的打击是巨大的。

在他后来所写的《七歌》中,可以感受得到这份悲痛。

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

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

无端涕泗横阑干,思我后母心悲酸。

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

——郑板桥《七歌》节选

少年郑板桥性情桀骜,不拘礼法,“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以至“诸先辈皆侧目”,认为他太过狂妄,纷纷告诫子弟“勿与往来”(《板桥自叙》)。

孤傲为世俗所不容,他于是发愤读书。

他异常刻苦好学,经常一部书要读上千百遍,务求背诵,还常常自觉利用一切时间进行学习,有时忘了吃饭,有时客人来了讲些什么话也没有听到,甚至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也忘了。

他虽好读书,却又不喜欢繁琐的经学考证,不喜欢坐在书斋一味死读书。

他常常走出家门,面向大自然,“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

20多岁时,他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秀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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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多灾多难注定是郑板桥一生的常态。

由于家境清贫,他没钱继续专心攻读,只好去做个“傍人门户度春秋”的私塾教师,可是依然入不敷出。

雍正元年(1723),郑板桥30岁了,这一年,他的父亲去世。

为了葬父,他先是卖掉祖上的遗书,当衣典物,再就是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多方借债,日子过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有一年端午节前,为了躲避上门催债的人,他逃到焦山一座庙里。

当时庙外山雨渺渺,有个衣着很华贵体面的人忽然诗兴大发,吟了句“山光扑面经宵雨”,一时续不上卡住了,有些尴尬。刚好缩在角落里的郑板桥听到了,这道题他会,上前就接了下句——“江水回头欲晚潮”。

这位有钱人是扬州大盐商马曰琯,听了郑板桥的回答后,认为郑板桥的下句比他的上句更为自然有味。

两人深入交流之后,马曰琯顺便解了郑板桥的燃眉之急——给他悄悄送了二百两银子。

这让郑板桥看到了某种希望的曙光。

在生活的重压下,他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到扬州卖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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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的扬州,继隋唐之后重新繁盛起来,靠着为全国“带盐”,盐商大发展,成为重要的国内市场和经济中心之一。

到了乾隆年间,大小盐商多至两百余家,“天下之富无出其右”。一千年前“烟花三月下扬州”的人间盛景在康乾时代闪回,这就吸引了一大批想要努力赚钱的打工人。

这名立志卖画营生的打工人,从31岁到40岁一直都在扬州街头卖画,勤勤恳恳“十载扬州作画师”。

虽然这时他的画已经画得不坏,然而终究“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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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初出茅庐,没有什么名气,也没有什么人来向他买画,劳碌十年却始终逃不掉“贫穷”二字。

陪了他17年的妻子徐氏,也在这个时期病故了。他一个人拖男带女,生活更加穷困潦倒。

一家人忍饥挨饿,常常用睡觉来代替穿衣吃饭,就连孩子读书的“束脩”也出不起,只能辍学在家。

很快,他也不用发愁孩子的读书钱了——因为,他的独子亦在贫病中夭亡了。

接连遭受创伤的郑板桥大概已经痛到麻木了。他在这时期的诗词中写道:

“我已无家不愿归,请来了此前生果。”

“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帏。”

“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

念妻、悼儿,字字泣血。

除了家庭多变故,郑板桥的功名之旅也委实不顺,几次赴考,都名落孙山。

都知道科举不大好考,跟他同时代的一位说鬼写妖的穷作家考了一辈子都考不上一个举人呢。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难怪他大发牢骚:“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

书中未见黄金屋,苦读的结果是生活更加困顿。

所以他心灰意懒,彷徨消极,变得形迹散漫,人也更加狂放了。

他曾出游北京,与禅宗僧人交游,每天放言高论,臧否人物,无所忌讳。回到扬州后,过着饮酒近妓的浪荡生活。

因为“清狂不检”,他受到了社会舆论的责备。

40岁这一年,郑板桥带着朋友资助的盘缠赴南京赶考,总算得偿所愿考中了举人。

四年后,乾隆元年(1736),他又金榜题名中了进士。

郑板桥有一方“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印章,短短十二个字该包含着他多少感慨啊!

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中了进士几乎就等于做官,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凡事从来没有百分百。郑板桥很想快一点得到一官半职,出仕的念头在他一生中达到了顶峰。

他在京城待了一年,发现求官无望,只得带着进士的空衔回到扬州。

在等候补缺的五年里,他的生活来源依旧是卖画,但这一次与从前的卖画开始不一样了。他在《范县衙斋答李萝村》一信中提到:

“此中不知是何冤孽,二十年前画的是兰竹,无人问起,无人谈论。二十年后画的仍是兰竹,不曾改样,却有人说好,有人出钱要买,甚至有人专喜板桥画的兰竹,肯出大钱收买。二十年前他所摇头不要,送他他亦不受者,二十年后却承他如此看重,赞赏到世间罕有,板桥可谓有福气也!

然我自家看看,板桥仍是板桥,兰竹仍是兰竹,到底好在哪里?自家问自家,也问不出一个道理,想是众人说了好,眼里看来也觉好了。”

他以前那些无人问津的兰竹画,突然变得极受追捧起来了。画明明还是一样的画,而买家的态度却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所有的“平平无奇”仿佛一夜间都变成了“奇特不凡,大有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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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往来的友人除了以前的同学、同行画家,还聚拢了一批富豪巨商、达官贵人,甚至包括当朝皇帝乾隆的叔叔慎郡王允禧。

“昔太白御手调羹,今板桥亲王割肉”,可见慎郡王很赏识郑板桥,款待极其礼诚。

郑板桥一直等啊等,好不容易补了个知县的缺,说不定承的还是慎郡王的人情。这与他的才华相比可以说是不大相称的,他心里头有些失落,“初志望得一京官,聊为祖父争气,不料得此外任。”

但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这一年,他已4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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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七年(1742)春,郑板桥被派往山东范县任县令,兼署朝城县;五年后,调去潍县,又做了七年知县,共计12年县官。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老困乌纱十二年”,“潦倒山东七品官”。对此,他的内心多少是有些憋屈的。

他去范县上任的第一天,就派人把县衙门的墙壁打了百来个洞。

众人感到莫名其妙,他解释说,这是“出前官恶习俗气”。

因为这些文人习气,使得他始终无法适应官场。

有一次,他和上司在济南的趵突泉参加一个宴会,上司让他即席赋首诗。一般人都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表现,顺便讨好一下上司。

结果郑板桥并没有如众人料想的那样,而是直接脱口而出:“原原有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识清泉。”

话音刚落,满座皆惊,郑板桥被指责为“讪谤上台”。

既然对拍马屁不上心,郑板桥一有时间就去饮酒看花,写字作画,喝醉了还要拍着桌子,击节高唱。

门外的皂隶听了后私底下议论,新上任的县官有些疯疯癫癫。郑板桥的家里人得知后劝说,历来只有狂士狂生,没有听说还有狂官的,要注意影响啊。

无奈,郑板桥只好改在黄昏后喝酒,喝完就睡觉,收敛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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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多数时候,郑板桥都不在衙门里,而是去乡下巡视。

他不像一般县太爷出门那样鸣锣喝道,闲人避让,他喜欢穿着便服外出,脚穿草鞋到田间地头去接近群众,了解民情。

因为他常常微服“陇上闲眠看耦耕”,以致“几回大府来相问”(《范县呈姚太守》),都寻不到他的人影。

小时候家中清贫,挨过饿受过寒,所以,他对于百姓的生活疾苦,感触更真更深。

做官对他而言,意在“得志则泽加于民”。

他一生善于画竹,尤其善于据竹写诗。

在潍县任县令时,他的顶头上司来向他索求书画,他画了拿手的竹子,并在上面题诗一首: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你看,就连躺在衙门内稍作休息,无意间听见窗外的风吹竹叶簌簌声,他都会下意识忧愁是不是百姓又受苦了。既自表了心迹,又不落痕迹地吐槽了一番官场的腐败。

在此之前,郑板桥刚调到潍县上任时,就遇上了考验。

潍县原也是个经济繁荣的小城,有良田万顷。但从乾隆十年秋到十四年春天,连续五年遭受自然灾害摧残,“岁连歉,人相食,斗粟值钱千百”。

郑板桥来了一看,果断开仓赈贷。

但按照当时的大清律令,不经上司批准,擅自开仓是犯法的。底下人怕出事劝阻他不要这样做,郑板桥激动地硬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等层层上报批复,老百姓都要死得差不多了,出了事我负责!”

随即拨出一批谷子,百姓可以凭借条领粮,救活了上万人。

到了秋后,天时依旧不好,百姓收成惨淡,他便将自己的“养廉银”捐献出来,还当众把此前的借条一把火烧了。

等到第三年,灾情仍然十分严重,郑板桥想出了以工代赈的法子,“令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来远近饥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尽封积粟之家,责其平粜”。因此又救济了许多灾民。

潍县老百姓对他感恩戴德,家家户户都把他的画像挂了起来,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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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碑,源于他的爱民救民,也源于他的人性化柔情。

在《与同学蔡希孟》一文中,郑板桥曾讲过这么一件事:

有个姓李的四川籍书生在县试中得了第一名,准备继续应考时,其他考生却起哄说他不是本地人,要他回原籍应试。李生找到了郑板桥哭诉,表明他已迁居范县十七年,回原籍考试难行。郑板桥很同情他的遭遇,立马向上级请求灵活处理,结果上级倒打一把,诬陷他“私有所徇,乖违公义”。郑板桥只好忍痛除名,但为了李生的前途着想,把他收做画徒,热心栽培他。

对自己家族,郑板桥却坚持底线,绝对不肯有所偏私。

在《郑板桥家书》中收录了一封他给堂弟郑墨的回信。信中说,郑板桥的族弟与周家之间产生了土地纠纷,族弟想抵赖先前卖给周家的五亩良田,要郑墨帮忙说情,郑墨不肯,族弟反而诬告郑墨包庇周家。

对此,郑板桥认为族弟无理取闹。

他回信表示:“即使至余案下控诉,断事只评公理,亦只可断归周氏管业,幸勿庸人自扰,徒耗讼费,后悔将无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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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郑板桥当了12年的七品芝麻官,一阶未进,在山东省同僚中成了年纪最大和待在县任上时间最久的老官吏。

期间虽然也有过让他自豪的高光时刻,比如任东封书画史,随乾隆出巡,卧泰山顶四十余天,但是,他内心早已厌倦了官场的腐败,“进又无能退又难”,“一阶未进真藏拙”,“我辈为官困煞人”。

他亲眼见证他的好友因条陈“泯满汉之见”而被罢官,而某同学则因文字狱惨遭戮尸。他对着现实的种种,既解决不了,又改变不了,只得选择离开。

对于他的离开,史载说法有两种,一是罢官,一是辞官。但不管哪一种,都符合他的个性。

离开山东的那天,他骑着三头小毛驴,驮着他不多的行李依依不舍地向道路两侧的潍县绅民道别,内心却充满了久违的欢喜。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郑板桥《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扬州,他住在城北竹林寺里,自此重新过上了“二十年前旧板桥”的卖画生活。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郑板桥《雨后新篁图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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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一位秀才李啸村去郑板桥家吃饭,为他送上了一副书联: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第三次扬州卖画,与前两次的情景更加不同了。

竹林寺里挤满了慕名上门拜师的年轻人,以及来切磋文艺心得的文人学士。至于闻风而来索书求画的盐商富贾就更多了,他们极力捧场,不惜豪砸千金,“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

当年“写来竹柏无颜色,卖无东风不合时”的落拓境况,早已成了过去式。

郑板桥年轻时为了应试,练就一手匀整秀丽的“馆阁体”小楷,但后来他意识到“蝇头小楷太匀停,长恐工书损性灵”,于是,在他40岁中进士以后就很少再写了。

他转而求变,独创出如乱石铺街的“六分半书”,即以“汉八分”(隶书的一种)杂入楷、行、草而独创一格的“板桥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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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他一生喜画兰竹石,欣赏“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使得郑板桥愈发名重一时,成为画家群体“扬州八怪”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一位。

名声大,求画的人也多,他索性大大方方明码标价,公布了书画价目表,即所谓的润格或笔榜:

“大幅6两,中幅4两,小幅2两,条幅对联1两,扇子斗方5钱。

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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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整年的润格收入,达到他任潍县县令年薪的两倍。

这么一看,似乎郑板桥晚年也太市侩了一点,但毕竟这是扬州的文化市场,是他本人的劳动所得和作品价值,再扯什么铜臭味就没意思了。

而实际上,郑板桥晚年的生活还是很节俭。

晚清阮元《广陵诗事》中,记载郑板桥每次回乡经过亲友族人家时,遇见生活困苦的家庭,就会资助他们金钱,急人所需。

郑板桥也不是谁求画都会画,作画全看心情,他自己在《题画》中说: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索我画的不画,不索我画偏画。”

所以,常常普通老百姓能轻易得到他的字画,那些附庸风雅千金求画的豪商富贾反而一画难求。

郑板桥依然是那个郑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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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八怪”活跃的时期,正值扬州盐业发展的鼎盛期,见证了康雍乾一百多年的“黄金时代”。

而在郑板桥回到扬州的那一年, “扬州八怪”中有三位已经去世,其余大多数也迈入晚年,随后相继去世。

乾隆三十年十二月十二日(1766年1月22日),郑板桥也离开了人间,享年73岁。

他被安葬在老家兴化,落叶归根。

他的一生,正如他画了一生的竹石,风骨刚劲,洒脱狂达: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郑板桥《竹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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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数十年后,扬州地区的绘画活动随着盐业的衰落而衰落,再也没有产生过如同“扬州八怪”这么特立独行的画家群体,一个时代落幕了。

天空没有痕迹,但鸟儿已飞过!

参考文献:

[清]郑板桥著,童小畅译注:《郑板桥家书》,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

[清]郑板桥著,吴泽顺编注:《郑板桥集》,岳麓书社,2002年

赵尔巽:《清史稿》,中华书局,1998年

潘茂:《郑板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

周积寅:《郑板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

贺万里、华干林主编:《扬州八怪研究概览》,东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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