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三百年:八大山人的真相

少年朱耷,决定放弃自己的大明皇族身份。

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第九世孙,朱耷原本衣食无忧,但根据明朝《国典》规定:皇室子弟如果要参加科举考试谋取功名,就必须放弃皇室爵位。

大明帝国优待皇室,皇室子弟凭着皇族身份即可衣食无忧,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铁饭碗。与此相比,科举考试能否高中,则不仅要看才学,还要看运气。

这显然是一种冒险。

但朱耷相信自己,于是他毅然决定放弃皇族身份,奋力一搏。

天资聪颖的他,首战就考中秀才,这是1643年的事。

他踌躇满志,期望着继续参加乡试考个举人,没想到第二年(1644年),李自成的农民军就攻破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自尽,大明亡了。

到了1645年,入关南下的清军攻破南昌,居住于此的朱耷只得逃进山林。

这一待,将近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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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自画像。

孤独三百年:八大山人的真相

出生于皇族世家的朱耷,祖父朱多炡是一位诗人兼画家。朱多炡遍交海内贤豪,颇有名气。朱耷的父亲朱谋觐,擅长画山水花鸟。另外,朱耷的叔父朱谋垔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画史会要》,是介绍明代画家最重要的著作之一。

在这样一个有着浓厚书香气息的家庭中成长,朱耷从四岁就开始学习诗词文章。他颇具天赋,八岁就能作诗,十一岁已经能画青山绿水。

朱耷生活的明末时期,朱元璋的子孙经过近三百年繁衍,此时已拥有近百万人之众。尽管拜明朝优待皇族的政策所赐,可保衣食无忧,但作为边缘旁支的皇族,朱耷明白,他若要出人头地,必须要有非常之策。

他想到的是通过科举来谋取功名。没想到生不逢时,大明亡国,兵荒马乱之中,朱耷仓皇出逃,躲进山中藏身。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的父亲病逝,妻子儿女相继失踪,生死不明。

流亡于山中的岁月里,他用干枯的笔画了一只芋头,题了一首诗,名为《题芋》:

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

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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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传綮写生册》之二《芋》。

他在诗中写道,即使流落山中,贫困潦倒,但只要有人来敲门,他也愿意将仅有的芋头奉献接待客人。

逃难山中的岁月不堪回首,但朱耷因此避过了不少劫难。

满清入关南下后,为了以绝后患,下令追杀明朝宗室,无论是老是少,是逃是降,尽诛之。当时,明朝皇室的赵王朱由棪、明鲁王朱以海,以及明瑞昌王朱谊氻等人皆被擒杀,他们都是朱耷的叔伯兄弟或子侄,而藏身于山中的朱耷则侥幸躲过一劫。

清军不仅对明朝宗室赶尽杀绝,对老百姓也赶尽杀绝,1645年,清军攻破嘉定后,在二十多天内展开了三次大屠杀,被屠平民近十万人,以致尸体堵塞河流,这就是骇人听闻的嘉定三屠。

那时,朱耷目睹的世界,是一片滔滔血海。经历国破家亡、同族被诛、百姓被屠,他对清朝深恶痛绝,深切希望南明政权能够实现“反清复明”的心愿,将满人赶出自己的国土。

可现实是残酷的。

就在崇祯上吊当年,1644年5月15日,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登基,年号弘光。但弘光政权建立刚一年就被清朝剿灭,朱由崧被押送北京处死。

随后唐王朱聿键建立的隆武政权,以及鲁王朱以海的绍兴政权,也都相继被清军攻灭。最惨的是绍武政权,仅存在了41天。

而朱耷最为期待的,是由桂王朱由榔建立的永历政权。短短一年内,永历政权控制的区域扩大到了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湖南、江西、四川7省,南明似乎一度光复有望。

但永历政权在坚持多年后,最终兵败覆灭。1662年,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下令绞死于昆明。同年,收复台湾不久的郑成功也英年早逝。至此,大明帝国复兴的希望火种,已基本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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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清朝发布的“剃发令”,不愿“薙发改服”的朱耷,最终决定遁入空门,并以法名“传綮”跟学弘敏大师。

拜入弘敏门下后,朱耷展现出了过人的悟性和禅学修养。有一年,弘敏大师为进贤县的八景题诗,要朱耷奉陪唱和。这种师唱徒和的方式,往往是师父测试徒弟的品性、才情和禅学根基的常用办法。

在留存下来的那一次唱和诗中,有一首是咏“吼烟石”,弘敏大师题诗:

梦回孤枕鹧鸪残,春雨萧萧古木寒。

往事不须重按剑,乾坤请向树头看。

大师的诗有一股有梦回往事、重按刀剑和眺看乾坤的豪气,可谓壮志未酬。

可朱耷的和诗却是另一番韵味:

茫茫声息足烟林,犹似闻经意未眠。

我与松涛俱一处,不知身在白湖边。

与弘敏大师表达的意境相反,朱耷写出物我两忘,了无人间烟火气的韵味,这让弘敏大师十分满意。

数年后,朱耷得到弘敏大师的认可,得到“正法”,正式成为弘敏大师的入室弟子。又过6年,此时朱耷已经34岁,开始替师父弘敏管理鹤林寺,担任主持长老,从学者常有百余人。

此后十几年间,朱耷认真进行佛门修行。佛法的主持、禅门日常等法式是佛门必有的活动,也是他生活的主题。

僧侣的生活清苦严格,每日有早殿晚殿,诵读佛经。每个月的月中、月末,还要自我检查是否违反戒律。每年还有特别多的纪念日要去打点。

朱耷身为主持长老,不仅严格遵守佛门的清规制度,参与佛事活动,还要约束和组织寺内的僧人,被大家公认为“尤为禅林拔萃之器”,获得僧俗两界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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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猫石图卷》。

但国破家亡的景象,仍然在朱耷脑海中挥之不去。为排遣心中之苦,朱耷完成主持长老工作之后,开始投身艺术之中,来安顿自己的心灵,抒发心中所想。

虽然身处佛门,但他始终关注着世俗大事。这一点从他的友人裘琏拜访朱耷后的诗可以看出:

兰若千峰外,寻幽此数过。

溪声咽石细,树色抱云多。

入座驯鸥鹭,临窗冷薜萝。

忽闻钟磬罢,观世意如何?

一句“观世意如何”道出了朱耷遁入佛门的态度不是避世,更不是厌世,而是他在等还俗的时机。

在经历明末清初数十年的攻战杀伐后,基本平定天下的满清,此时也放松了针对明朝遗民的高压政策。到了康熙年间(1662-1722年),清廷更是开办博学鸿词科,破格选拔在民间的名士修撰明史,以此安抚、拉拢前朝人才。

朱耷,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了。

而结交裘琏,正是朱耷从“观世”到“入世”的契机。

裘琏是浙江慈溪人,是一名戏剧家,人称衡山先生。康熙九年(1670年),裘琏的岳父胡亦堂担任新昌县令。次年夏天,裘琏前去看望岳父,路过江西奉新时,顺带拜访了朱耷。二人不仅谈经论画,朱耷还向裘琏倾诉了还俗的愿望,他询问裘琏是否应该要在龙溪水(位于奉新县)常住,裘琏回答他说:

莫问龙溪水,何如濯锦湖。

人因陶令在,宅似子真无。

山意幽寻杖,云心静洗盂。

买金开精舍,到处谷名愚。

裘琏吹捧新昌并不比龙溪水要差,十分希望朱耷能够在新昌定居。而朱耷对新昌的印象也很好,十分喜欢新昌的梅雨。这时裘琏又吟诗一首:

不断黄梅雨,长看白泽湖。

盐溪山色好,比得富春无?

在裘琏的邀约下,朱耷在新昌逗留了大半年,还俗的心情愈发强烈。只是后来刚好爆发了“三藩之乱”,吴三桂兵入江西,战火重燃,朱耷无奈只有重新回到奉新暂避硝烟。

第二年,也就是1677年的端午,朱耷的肖像《个山小像》画成,他大胆地在画中表达自己的心情:

“没毛驴,初生兔。剺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

他在画中表明自己要跟无毛的驴,刚出生的兔子一样,开始新的生活了,再也不会回到佛门了。

为此,他更在《个山小像》上,钤上“西江戈阳王孙”的印章。这是他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公开自己的皇室身份,还俗执念决绝。

随后朱耷对好友饶宇朴说道:

“兄以后直以贯休、齐己目我矣!”

贯休和齐己都是僧人,他们游遍四方,以诗会友,朱耷十分向往二人的生活方式,他想还俗。

饶宇朴惊叫一声“咦”,随后确认朱耷内心已决,他衷心祝贺:

“予且喜,圜悟老汉,脚跟点地矣!”

当时,裘琏在浙江慈溪任职。他听闻朱耷决定还俗后,颇为不解,于是写了《寄个山綮头二首兼索画》一诗,其中有句“梅花开几度,不寄岭头春”,稍稍责怪了下朱耷,说他决定还俗,却忘记告诉身为好友的裘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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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图轴》,被誉为中国绘画史上最早的讽刺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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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9年,朱耷的好友、江西临川县令胡亦堂主持重修“梦川亭”。竣工后,胡亦堂邀请朱耷等诗友参加诗会。可在游玩过程中,众人万万没想到,朱耷不明缘由地,疯了。

在应约前往胡亦堂衙署前,朱耷先去临川郊外多宝庵居住了一段时日,随后又在东湖寺居住,游返于各个佛寺之间,与临川当地的佛门结下密切关系。

胡亦堂见朱耷久久未到,叫人传话给朱耷:“苦恋新诗健,如来来也无?”意思是,我等着你来吟诗唱和,你是来还是不来?

接信后,朱耷终于姗姗来迟,抵达抵达胡亦堂衙署,并待到了第二年。

期间,朱耷与胡亦堂等一众名人作画、下棋、赏月、看花、喝酒。他们在临川尽兴漫游,自多宝庵转而飞锡东湖,游红泉和燕集明水寺。中秋深夜,众人于梦川亭赏月,饮酒赋诗,直至深夜。

一众游玩的朋友中还有明朝的遗民,他们具有浓厚的故国情感,这让朱耷找到了能够大胆抒发内心情况的小圈子。在交谈过程中,朱耷的思想愈发激荡,遗民情感愈发强烈。

除夕那天,在胡亦堂衙署燕集席上,朱耷突然写了首诗,诗中有一句话格外突出:予家在腾阁。

“腾阁“”就是滕王阁,代指南昌,说明朱耷在除夕全家团聚之夜想家了,对此胡亦堂表示理解,满怀善意。

可朱耷内心十分矛盾,前往临川并不代表走入世俗。他心中仍然没有跟佛门决断,想回去耕香院,他说道:

汝是山中个,回思洞里幽。

莫道章江隔,浮杯即渡舟。

因为临川和奉新耕香院只隔着一条赣江,十分方便。而胡亦堂则苦口婆心地劝他留在临川。

百洁花差似,幽香韵自殊。

开簾堆锦绣,籍地作氍酕。

那管莺啼早,相随蝶梦俱。

庐山分种遍,不但艳洪都。

胡亦堂想说,临川有大好风光,处处都有值得留念的美景,何必一定要离开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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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秋山图轴》。

转眼到了1680年后半年,朱耷莫名其妙地疯了。他疯癫的事迹,在邵长衡的《八大山人传》中这样记述:

“临川令胡亦堂闻其名,延之官舍。居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还走会城,独身佯狂市肆间。尝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蹁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

这段描绘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从1679年朱耷一行游玩多宝庵后,朱耷突然不说话了,与他人交谈都以点头回应。这次暗哑持续了约半年,直到当年腊月廿六日,朱耷在和胡亦堂下棋时突然说话了。这让胡亦堂极为惊喜,但情况并未好转。没过多久,朱耷突然在夜晚撕毁身上的佛服,然后烧了它,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

一直到半年后,大家才再次发现了朱耷的身影。当时的他,正走在家乡南昌的街道上,戴着旧布帽,穿着露出脚跟的破鞋,甩着袖子拍打肚子疾走在市肆间,踉踉跄跄,穷困潦倒,引得路旁众人发笑。可朱耷并未在意这些。他就这样在南昌街头上,流浪了好长一段时间,幸而最后被自己的堂侄子朱容重认出来,带回了家中。

无人知道朱耷疯癫的真实缘由究竟是什么。但那个苦恼了他许久的抉择——到底是要还俗还是返佛的选择,交给了发疯的朱耷后,他彻底还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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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梅图轴》,研究朱耷回到南昌后思想变化的重要材料之一。

在侄子朱容重的照顾下,朱耷逐渐恢复了正常,渐渐默认了自己不是僧人的身份。还俗只是生活方式上的变化,不意味着要与佛门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上,朱耷此后仍与佛门保持紧密的联系。其中跟北兰寺的澹雪来往密切,二人一起抒发对故国的思念,谈禅论道,说画吟诗。朱耷不再困扰于还俗绝佛、返佛绝俗的二元论中了。

1682年,朱耷作诗《瓮颂》,这首诗真迹不存,只有拓本,上面有一枚“止山八大”的朱文印章,表明了他虽然脱离了佛门,但心仍然留在八大山(在佛教中,八大山指的是佉提罗、伊沙陀罗、游乾陀罗、苏达梨那、安湿缚朅拏、尼民陀罗、毗迦、斫迦罗,中心是须弥山)。

佛,并未抛弃朱耷。

六十岁称“花甲年”,代表了悟人生、无所顾忌的年纪,而朱耷在作品中正式使用“八大山人”的名号。

他开始挣脱唐宋书法的笔法和结构,融入绘画因素,大胆变形。章法变得轻灵舒朗跌宕,字与字在空间上变得松动轻快,错落有致。在绘画花鸟时造型夸张,线条洗练,构图雄奇,意境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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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朱耷画的鱼,画里都透着孤独。

朱耷晚年在南昌城郊搭了一所草房,题名为“寤歌草”。虽然他的艺术名声逐渐响亮,但他的生活却十分清苦。友人叶丹在《过八大山人》一诗中描绘了朱耷的晚年生活:

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

蓬蒿藏户暗,诗画入禅真。

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

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

1705年秋,朱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一生孤单寂寞,却带着“癫狂”进入了全新的艺术王国,只是后人,却已难懂他的内心世界。

300年来,只有他的孤独,是永恒的。

参考文献:

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陈世旭:《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传》,作家出版社,2014

饶宗颐主编:《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三卷》,江西美术出版社,2015

杨林:《八大与弘一:俗世的自在》,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

姚亚平:《南明抗清与八大山人的剃度出家》,《地方文化研究》,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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